1999年,晴朗祥和的初冬的一天,父亲走完了他78个春秋,安静地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父亲却有着一串让我从小惊讶,至今也感到震动的故事。令人不可思议,打一岁始就只能喝菜汤,长到两岁还不知道肉味的父亲,上苍却赐与他一个极聪慧的的灵魂,虽然不能说他过目能诵,他的超强记忆力确却罕见。一个奇缘:父亲四岁就搭船拜了“孔夫子”,原来是爷爷的东家之子不贪念书,找父亲去伴读,分文不取。父亲伴读了半年,就被打发了——好象说东家之子基本安静下来,其实是父亲的成绩异常地好,喧宾夺了主。半年的私塾,竟让父亲知书识理,受用终身,竟让父亲解放后还成了小小的文职干部。我常常想,那半年父亲是怎样读的“子曰诗云”?那私塾先生恐怕是个“教育家”吧?父亲,当年的你不是神童是什么!
父亲的命运其实悲苦出奇——父亲11岁那年爷爷爆殁,爷爷留下的遗产——一把箍盐水笕管的铜刀竟被东家没收了去!为了埋葬爷爷,父亲竟让邻居领着在凉高山茶馆里给茶客们一个挨一个地磕头……父亲啊,每当我重忆你的“化缘葬父”,我都会热泪盈眶。我心疼地想象那时我们老家门前的死寂的山野、山野上死寂的天空,想象坎坷在奶奶、小姑、和你足下的那截无望的人生之路,你的那下跪之声、那磕头之声于你的儿女、于你的孙辈,于你的家族是永远的悲怆的回响!
父亲不会游泳,父亲16岁时却在沱江当起了纤夫。这是因为奶奶是小脚女人,是被人白眼的寡妇,给人家浆洗衣服人家都不愿意,而且姑姑尚小。纤夫是要蹚水,是要面临大波大阑的,为了生存,父亲说那时只能拿命去赌了……终于有一天,父亲因滑落深水中挣扎暴露了是一个“旱鸭子”,被船老大臭骂一顿,给开销了。父亲说,那天,他水淋淋地坐在河岸一直闷到黄昏,他真想重新跳进江里去死。父亲,你这个“另类”的纤夫,你何必要去给船老大“开玩笑”?你何必将了生命去给死神“开玩笑”?难道沱江之外真的就没有穷人的活路了?每当忆起父亲这段故事,俄国列宾的《伏尔加河的纤夫》便浮现在我眼前,我触到人类共同的命运,我感到天地一片昏暗,我感到旷世纪的悲凉。
父亲后来成了搬运工,起早摸黑,勒紧裤带,一根扁担,两只箩筐,挑石灰,挑煤炭,挑盐巴。父亲有一个时期专作“盐帮”。这个故事也让我瞠目结舌。他们一干数十人,挑了盐巴往哪里去?往千里外的云南!那时没有公路,没有铁路,只有那迢迢的关山重重、恶水道道、土匪多如牛毛的盐茶古道。为了安全,他们打早动身,天未黑便歇脚,道途艰难,饥肠辘辘,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这个故事,父亲是微笑着讲的,他说一路上艰难是艰难,可风光美哩。父亲啊,你原来不仅坚韧,不仅执着,而且乐观豁达;我相信,在那血色黄昏的盐茶古道驿店,你和伙伴们也潇洒地吆喝着,举过大酒碗,侃过大山!
父亲成年后,是很想有所作为的。有一天,他怀了抱负下了重庆。他说,他在重庆见识了大场面,看到了长江,看到了朝天门大码头,看到了许多大官、大富豪……他曾颇得意地告诉我交了一次好运——当了一个小不点的“押运官”,其实所谓“押运官”是运输老板的押车人员;而且好运不长,父亲不识时务过于耿直,大约干了半年,就被老板收了饭碗去。
父亲后半生有过不少“机会”,他当了工会主席,后来当了运输站管理干部,后来据说当了一段时期站长——后来又调到市交通局机关——后来,父亲又奇怪地转回了解放初所组建的运输站。看来,秉性善良耿介的父亲有做官之运,而没有为宦之才。父亲还是父亲,一个极普通的能戴了眼镜了望天下,又不能脱俗的老百姓。父亲,我们少时总爱抚摩我们脑袋的父亲,一生从未批评我们一句的父亲,一生以平民的身份喜欢与我们讨论人生的父亲,看过了他的一路风景,安安详详地去了。我将永远珍藏父亲留给我们的那串“传奇”,我会在我的书斋、在我的旅途、在我的灵魂深处一遍遍将它们阅读。
啊,父亲,谢谢你的“伴读奇缘”、你的“化缘葬父”、你的“纤夫悲歌”、你的“盐茶古道”、你的“重庆飘零”!
罗士成/文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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