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有些模糊,也许父亲的形象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都有些模糊,因此我们才会读到那么多歌颂母爱的文字而写父爱的文字则相对少得多。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地体会“父亲”这个词包含的那么沉重的责任,我开始越来越回忆父亲,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的父亲干瘦,而且有许多不致命的毛病,因此他咳咳吭吭,艰艰难难地活着,可竟然活到七十多岁。
也许因为开始记事父亲便是垂暮之年的样子,因此我无法想象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是英俊潇洒还是维维诺诺。
有一次家中不知道有什么喜事,他喝多了酒,突然从他的板箱里翻出一把黄灿灿的口琴,而且吹出了很雄壮激越的《游击队员之歌》的旋律。
吹口琴时他的眼睛闭着,用右脚轻轻地击拍,两肩微微地颤动,完全沉浸于他的艺术氛围之中了。
那天我很惊奇,我不知道成天沉默不语的父亲竟然会沉浸在音乐之中。
还有一次,大约是五姐结婚吧,多喝了几口酒的父亲竟亮开嗓子唱了一曲《我们在太行山上》。
他的音色绝对不行,几十年的酒精烧坏了他的嗓子,但他的情感绝对是第一流的,只有投身过火热的抗日救亡运动的人,才会这么动情地在歌声中追忆那段轰轰烈烈的日子。
十多年前,我的小说《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发表。
一篇一万字多一点的小说,父亲竟然缓慢地看了三天。看完后老人长出一口气,说这个小儿子用词选句还不虚浮。我把父亲的评价看成对我的文学创作的最高褒奖,因为在这之前父亲一直说我读的书太少,以这种知识储备来进行文学创作难免捉襟见肘。而且从此把不虚浮作为我创作和作人的基本原则,因为我认为这是父亲在提醒我,这是我唯一的本钱。
父亲喜欢极慢地品酒,哪怕是劣质的苕干酒他也这样有滋有味地品。
我爷爷是名医,而且自己开药房,很有钱。父亲小时候的早饭是鹿茸皮子和大枣熬稀饭。难怪干瘦的父亲比那许多看起来比他健壮的人活得久,原来是小时候吃大药吃得多。
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都过得顺心顺意。这种顺心顺意使他中晚年的逆境变得合情合理。因为世俗一般不会允许一个人顺畅一辈子也不忍心一个人倒霉一辈子。因此在我们的词汇里才会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茅房里的揩屎片也有翻梢之日”等形象生动的比喻。
父亲活不太久了。
对什么事都有很强的预感的父亲那段时间这样对他的几个儿子说:“我活不太久了,我老梦见你妈妈。”
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悄然而逝,无疾而终,父亲的无疾而终让我最感欣慰,看得太多被疾病长久折磨的人,我知道无疾而终对于一个人真是天大的福份。
最近我越来越多地回忆到父亲,我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个家族的许多习惯,是因为父亲的坚持才养成的。
父母在时,一家人每周回一次父母家,有好多年女儿周六都要上奥数,上完课再坐公交车到艾叶,一般便接近一点了,可父亲坚持要每一个人都到齐才能开饭,于是一大家人便忍着饿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现在我家里也这样,只要没有说不回家吃饭,无论多晚,也要等到每一个人都回来了再开饭。
父亲对守岁很在意,总是要喝着酒等交子时,那时家里穷,守岁时喝酒的下酒菜就是一碟猪头肉和一些炒花生,又没有电视可看,所以几乎是干坐着守岁,可父亲坚持要守岁,而且要全家人一起守,必须交了子时,放完鞭炮才能睡觉。现在我也这样,每年无论有什么情况,都要一家人一起守岁。
最近我越来越多地回忆到父亲,通过这些回忆,我认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他的习惯就是父亲的习惯,他的风气就是父亲的风气。
父亲可以不在小事上啰嗦,但父亲是一个家庭习惯和风气的培养者,是一个家庭对外形象的宣示者。
父亲,对于每一个男人,这真是一个沉甸甸的词汇。
李开杰/文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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