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们艾叶镇仅四公里的贡井,一条饮食街挨一地挂着羊肉汤的招牌。冬天只要下几颗小雨,吹几丝冷风,便每一家羊肉汤店都需要把临时的折叠方桌摆到阶沿上才能应付中午那一阵的拥挤。
可仅仅四公里,艾叶小镇却没有一家正经的羊肉汤店。
区里,甚至市里也有不服气的老板,觉得这古朴中不失繁华的小镇应该是羊肉汤的天下,便揣了票子到艾叶,租店面,装修,请厨师,把“羊肉汤”三字写得形象醒目。开张时一万响的鞭炮炸得满地的红纸屑。可开张后那生意清淡如白水,于是走人。又有老板来,如此这般,最终也是走人。
镇上老人说,这都是因了刘羊子那一锅老汤,把一镇人的嘴喝得高贵了。
那锅老汤我见过,一口大而深的鼎锅,永远在灶上沸腾。锅里散发出的羊肉汤那腥中带香的气味充盈半个小镇。
老人们说那是锅老汤,已有一百多年没干过,前后传了三代刘羊子。镇上的人刚会走路便喝那汤,到临死落气前想的也是喝一口刘羊子的滚汤。
刘羊子几代人都开羊肉汤店,几代人都叫刘羊子,他们肯定有正式的名字,但名字对他们已不重要,人们只叫他们刘羊子。
我认识的刘羊子是刘家羊肉汤最后一个掌勺人,他胖大,且一脸的横肉,是一个标准的屠夫形象,但一镇人都说他善良。说他善良的依据是,他一辈子在他楼下的屋里不知杀了多少羊,可小镇人从没有听到羊们那种凄厉的长叫。小镇人认为这是一种积善。其实积善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杀前灌羊几勺白酒。这事很简单,可简单的事要坚持一辈子也值得敬佩。你听现在的羊肉汤店,哪一家不是羊们的哀叫声不断?
一直想对刘羊子的经营方式作个比喻,可一直没找到,前不久才冷静一想,那是可以比为义商的。
他的店内没有跑堂的,没有卖牌的,没有算账的。一进门就是一张硕大的条案,上面摆满了装好熟羊肉的粗瓷大碗。每碗三角钱。案桌上有木箱,顾客便把钱丢进木箱里,丢三角钱一碗,丢六角钱两碗。丢了钱便拿了碗去汤锅前,刘羊子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长柄的汤勺,将那百年老汤盛满你手里的粗瓷大碗,然后随手捏一撮葱花丢进碗里。顾客便端了进店堂里。坐喝。有喜辣的,便自己去里面拿出一个小碟,碟子里是红海椒加粗盐,然后加点汤在碟子里,蘸了那海椒吃。只几片,便出一头的汗,有个伤风感冒的病,一碗羊肉汤下肚便好了,比药灵。我小时妈妈常喊牙痛,一痛便给我三角钱,一个大盅,让我去刘羊子那里端碗羊肉汤。
公私合营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可刘羊子竟挺过来了,仍然把那柄汤勺握在私人手里,并把那生意红火地又操持了十多年。
他的生意垮得很突然而且垮得悄无声息。
好像是在全镇人不知不觉之间,刘羊子的羊肉汤店关了门,那锅传说中的百年老汤也不知所终。这件事总是让我想到一位哲人的话:世界是这样毁灭的: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哦”的一声。
羊肉汤店关门后,几乎半个月没见刘羊子的人。
半个月后,瘦了几圈的刘羊子开始在小镇合作店的茶馆里上班了。提炊、挑水、烧水,什么都干。
从此小镇便没有了羊肉汤馆。小镇人从此也不再喜欢吃羊肉汤,无论多么有名气的羊肉汤店,小镇人都鼻子一耸,一脸的不屑。
曾有好多个在外面发点小财的小镇人去请刘羊子,让他出来掌勺,开一家羊肉汤店,那待遇很是不薄,可刘羊子总是摇摇头走开,也不说话。
刘羊子退休后、,每月拿很少的退休金。随着茶馆越来越不景气,那退休金也三月两月地拖欠,可刘羊子仍不去掌勺,散散淡淡地过他的日子。
李开杰/文 黄宗型/图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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