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的释放
代代传承
空旷无边的油菜花地,宁静的三月在久违的阳光下泛出一丝鲜活的涟漪。从那铺着一地金光的地方隐约传来了幽幽的唢呐声,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簇拥着鲜艳似枣的新娘出现了。热闹的人群游弋向远方,喜喜乐乐的唢呐声弥漫在广袤的“三寨九里”……
在富顺县童寺镇这块古老厚实的土地上,女人们总是在男人的唢呐声中从娘家走向婆家,从姑娘走向媳妇,用心地创造着自己。直到她们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唢呐声又会把她们送向这深沉的土地。
扎根乡土的声音
川南沱江下游的富顺,公元567年因盐设县,迄今已有1400多年历史。这座才子之乡文风兴盛,底蕴深厚,流传民间的曲艺更是多彩繁荣,其中的“童寺唢呐”,就产生于富顺县童寺镇境内。
童寺因镇内童家寺得名,被周围的老寨、清明寨、栗寨三个寨堡拱卫着,故有“九里三大寨”的雄势。“童寺唢呐”的分布以童寺镇为中心,辐射代寺、中石、古佛、宝庆、东湖等乡镇,可追溯的历史有几百年。
《纪效新书·武备志》中明确记载:“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可见,古时军中唢呐的作用和今天的军号差不多。当时,为官者视其为官器,为商者视其为吉乐,军队将唢呐用于战争,鸣号角振奋士气,皇宫乐队也倍赏唢呐。其实,唢呐的特质定位于民间,生于乡土。
童寺,多的是粮食、牲畜、苦力活,少的是娱乐、艺术享受。而唢呐,给童寺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苦躁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婚嫁和丧葬是人生当中的大喜和大悲,在童寺,婚嫁,有唢呐助兴,那欢快的曲调将人生的大喜推向了极致;丧葬,请唢呐致哀,那呜呜咽咽如泣似诉的哀声将人们心中痛苦的皱纹熨平。
几百年来,遍及富顺童寺及周边的戏曲班社、鼓乐班、民间社火都将唢呐作为伴奏和独奏的主要乐器。有言为证:“唢呐一响,停工歇晌”,“宁听唢呐一响,不要黄金万两”,说的都是民间对童寺唢呐的热爱。因此,无论是“吹喜”还是“吹丧”,只要唢呐一响,便会引得三村五邻群众前来围观、欣赏、品评,在比较之中,分辨出哪个“班”吹得好,哪个人吹得好。
可见,唢呐在这块土地上,已扎下了不朽的根基。
五代族人的传承
童寺镇老寨村的赖志能,有着一把和他一样“沧桑”的唢呐。人们喜欢听他的唢呐,是因为他的乐曲饱含着生活的滋味。
黑帽,黑袱,黑裤,黑黑的脸上皱纹很深,苍白的胡须有些零乱,上了年纪的赖志能沉默、寡言。他爱坐在老寨村入口处的丧葬店,大襟袄里揣着一只失去亮色的铜唢呐,用从祖辈传下来的“赖氏唢呐吹奏法”为人演奏生活的喜与哀。
赖志能的唢呐,师承其爷爷赖义登,历经五代族人延续传承,以他为代表的“童寺唢呐”队,在童寺镇和周边的代寺、古佛、宝庆、东湖等几个乡镇大名鼎鼎。赖志能的爷爷生于十九世纪末期,自幼喜欢音乐,常忘情地追随戏班子走村串户。戏班子里的老艺人看其执著聪慧,便收其为徒学唢呐。在20岁时,他的演奏技法已具十分功底,于是辞师自组班子,开始了民间唢呐吹奏生涯,直至85岁离世。赖义登性格乐观开朗,在他去世前,最难割舍的是伴其一生的唢呐。他命后人带来唢呐,用尽最后的力气吹奏了一曲《抱妆台》后,手捧一生钟爱的唢呐,面带安详的微笑溘然而去。
赖志能继承了爷爷赖义登和父亲赖礼庆对唢呐的痴情。儿时为练好唢呐,时常吹得头晕脑胀,双腮红肿,脖子冒筋。随着肺活量的增大,才在父亲的传授下学习起调子。“请班不讲价,风雨不能阻,演奏德为先。”旧时的唢呐艺人,一般都是处在社会底层,没有多少文化,唢呐艺人将唢呐技艺和行业规矩编成顺口溜,口口相授。赖志能没读过书,也不识乐谱,每次遇到新的曲子都是先听演奏两遍,然后,就能跟大家一起共同吹奏。
一脸络腮胡,高大魁梧的赖氏唢呐第四代传人赖忠成吹起唢呐来,像他父亲赖志能一样精气神十足。今年43岁的赖忠成吹唢呐已有30年,并在沱江两岸乡镇中小有名气。“童寺唢呐百年不衰,得益于善于吸收各种音乐元素,丰富表演内涵。”对于唢呐,赖忠成有自己的见解,“童寺唢呐无论南乐北调,还是通俗民间乐曲,经引入加工,便合理合韵,并形成一套自我体系的红白喜事两大类曲牌。如婚嫁类曲牌,吹奏出迎娶新人时的兴致与开怀,吹奏出女儿远嫁离娘时,难舍难分的衷肠;而白事类曲牌更以哀婉绵长之音,悼念离世的亲人。”
赖忠成之子赖厚超今年21岁,作为80后的他一点也不排斥学习唢呐这门祖传技艺,谈起唢呐来更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看我这把家伙,也有20多年的历史了。” 赖厚超拿着爷爷传给他的一把唢呐向记者介绍,“下面这个叫喇叭,中间的为子杆,顶部就是哨子,而哨子尖尖这一小块野麦草就最关键了。”赖厚超说,野麦草在吹奏中起到重要作用,几个月就要换一次。
近年来,赖厚超在传统唢呐中加入自己的创新,将现在流行的新曲用唢呐吹奏,还自学打西洋乐器架子鼓、弹奏电声乐器。他跟随唢呐队活跃在富顺县、乡的文化活动中,甚至连宜宾、泸州等地的人都慕名前来请他们前往助兴。赖厚超最为得意的是,跟着父亲和爷爷出席过四川省省运会开幕式表演,这种难得的经历让他大开眼界。
随着赖氏家族的壮大,“童寺唢呐”以赖义登为第一代,赖礼庆第二代,赖志能第三代,赖忠成第四代,到现在21岁的赖厚超和6岁的赖欢已五辈人。
对于唢呐,赖志能说,一家人是丢不掉的了。
大喜大悲的释放
童寺人离不了唢呐,就像离不了脚下的一抔乡土一样。
伴随着当地人生生死死的唢呐,每一次空悬于头顶的那尖利的声音里,都蕴含着一次大喜,抑或一次大悲。红事上,唢呐欢乐着《抱妆台》、《离娘调》;白事上,唢呐啜泣着《水落音》、《莫奈何》。
春节前后,唢呐手们是闲不住的。今年47岁的胡文远是童寺现有的为数不多的唢呐吹手之一。“如今,富顺能吹这一手的,也只有几十号人了,所以每年从春节一直持续到农历3月间,是我们这些唢呐吹手最忙的时节。”胡文远说,前几天他们才被娶亲的人家请去红火热闹了一番,“唢呐队一到,主人家就特别高兴,热情地拿出烧酒、香烟、花生、瓜子招待我们。等吃好喝好,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就围成圈了。”吹手们为了答谢主人家的盛情,首先就来两段充满喜庆恭贺色彩的合奏《小开门》。顷刻间,整个院子便飞满了热热烈烈的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笑语声。
就像胡文远所描述的一样,对于当地的唢呐吹手来说,最喜欢为人吹喜。每次痛快淋漓的表演,满院啧赞。你把一曲《抱妆台》吹得恩恩爱爱,我把一曲《离娘调》吹得缠缠绵绵……
如果说喜事上的唢呐是喜悦的诠释,那对于一个在土地上滚打一生,最后回归黄土的童寺人来说,唢呐送殡,兴许就是一生中最辉煌的释放。
上世纪60年代,古佛镇有一家人办丧事,为表孝顺之心,儿女们各自请了几个唢呐班子,轮流上阵,像打擂台一样吹打了三天三夜。送殡时,大小唢呐、大小锣鼓组成的一班吹鼓手,浩浩荡荡携起一片滚涌如潮般的大悲大恸,漫过天地漫过人心。唢呐里有泣声有颤声有哀声有叹声,锣鼓中有重击有轻击有揣打有打边;鼓点在唢呐声里跳跃,唢呐声在鼓点中交织,汇成一曲满天满地的悲壮,撕肝裂肺的恸哭。
孩子满月请唢呐庆贺,喜结良缘请唢呐贺喜,年老送终有唢呐送灵……其实,童寺唢呐吹出的,除了那辨析度极高的音调,更多的是情感,是童寺人一生的乐与哀。
留住美好的愿望
哀乐停滞,棺木入土,代表着一个生命的土堆隆起,这时候唢呐手感到累极了,他们会重重地倒在地上木然许久,然后抓把黄土擦唢呐哨子,扔掉那已吹破的野麦草。于是,在这广阔的土地上,又埋进了一曲曾经嘹亮过的声音。
受到现代娱乐方式的冲击,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审美情趣发生了变化,童寺唢呐在民间的演奏日渐淡出了现代人的视野。“现在人们办红白两事,年轻人都喜欢请乐队,唱卡拉OK,而请来唢呐班子,人们都更喜欢听新调,像《水落音》、《莫奈何》、《一躲桥》、《南极宫》等老调,都不合年轻人的胃口了。”说起童寺唢呐如今的境遇,古稀之年的赖志能流露出些许惋惜,“以前我学习唢呐,只是为了谋生,可如今,我从内心里把它当成了一门艺术,想把我所掌握的技能全部传授给更多的人。”由于唢呐艺人所得报酬微薄,许多艺人纷纷放弃了这一行,选择外出务工或在家务农,让人不能不为这门传统艺术的传承感到忧虑。赖志能说,他打算为此做点事情,一是把老曲牌整理成谱,二是多进行一些专业培训。不仅让赖氏子孙,也让更多的人们了解和欣赏真正的童寺唢呐,是赖志能最大的心愿,而童寺唢呐入围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将他这一愿望一步一步实现。
今天,童寺人依旧热爱那些游走在田间地头的唢呐吹手,并在心里始终对他们保持着一种敬畏。因为,在民间传统文化不断被都市文明边缘化的今天,至少,在“三寨九里”的那片土地上,人们还能偶尔惊喜地看见披红挂绿的唢呐队。
这是一种幸运。
自贡网记者 周孟娟/文图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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