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逝快三十八年,可父亲的身影在我内心却越来越清晰动人。我用自己近乎于愚钝的生活叠加幻化出父亲更加感人的形象:父亲没吃过一顿宴席,没有一本存折,没有丝毫积蓄,甚至没有一件多余的衣服,可我却真切领悟到,父亲为我留下了无尽的财富。
在幼小的记忆里,从没见父亲犯过一次愁,更没听到过叹息,那怕皱一皱眉的时候也没有。那时,家里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除了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满的以外,其余全部空空如也。可父亲却永远乐呵呵的,说话永远底气十足:“只要一家人是健康的就是最大幸福,我的钱永远用不完,用了又有!”父亲的话千真万确,尽管盐厂收入低微,可一到每月的9号就该发工资了,你说这钱还不又有了吗?
那时,我们住在一大杂院里,邻里间亲密无间,每天,你都觉得有串不完的门,聊不完的话。每当有邻家的孩子到家里来玩耍时,就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他把这个抱起,又放下那个,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三岁的小孩也会像模像样抽父亲的水烟,在父亲身上爬来爬去,完全是一道动人的风景。父亲去逝那天,院里的孩子全部聚在一起,把父亲送到火葬场,最后,一起挥锄掘坑,含泪送别父亲。细雨中,这些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半大小伙,一齐恸哭,久久呼喊父亲的名字……让尚不懂忧伤的我也跟着放声大哭!这一幕让我想起就动容,生命如何进入他人的视野、引起别人的怀念和感动,这不是一个简单却是令人深思的问题!
父亲酷爱读书,我的整个童年几乎全部浸润在父亲的故事里。他上班的井灶上,无论是坐包里,还是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上,全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其中,一本《红楼梦》和《西厢记》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了好几层,书已经翻烂了,可装裱得完好如初。不管日子过得多么清苦,父亲领着我上街,必到新华书店转转,然后到厂工会的阅览室,把一天的书报看完。直到现在,我对书报中散发出的墨香情有独钟,有种近乎于陶醉的痴迷。只要印有文字的东西,那怕是几行小广告,也要放到眼前浏览一遍。也就是在那时,什么都不懂的我,知道了这世上有令人敬畏的名字,曹雪芹、福楼拜、莫泊桑、普希金。这些人用刀解剖人性,用触角感悟冷暖炎凉人生,用满腔激情和热血真情呼唤道义,视强权和金钱如粪土……读书,让人悟透更多的生存机遇,更不惧岁月风雨,可以直面一切苦难和危险。
父亲永远把别人的事看得特重,“相好邻里一片宝”,是父亲的至理名言,并深谙于心。不管谁家里有事,父亲总是跑在最前面。刘伯娘家的房顶漏水,听到隔壁洗脸盆接雨的滴答声,父亲就抱着家里的油毡悄悄地上了房,在雷鸣电闪大雨滂沱中,把邻家的房顶修好。每周末,父亲回家一次,这一天是院子里的孩子们的节日,盼父亲回来,可以抽着父亲的水烟,喝着父亲提回家呛喉的白酒,饱饱地过一回故事瘾,然后,总是在余味未尽中回家,又期待着下周末的到来。
父亲长年在艾叶韭菜咀那片陡峭山崖上的井灶上烧盐,平时吃住都在那里。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两班倒,再人对接上班,六口盐锅,一次可以烧出上千斤雪白的食盐。盐卤、潮湿,严重侵蚀着父亲的身体,以至四十岁不到,父亲就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走着自己的人生,可父亲的乐观和大度,早已将一切艰难掩盖,惟留朗朗笑声和幽默诙谐。
想想在人世仅走过53载的父亲,内心便十分惋惜和黯然,可从没叹息过哀怨过愁苦过的父亲却用生命的星光映亮我一生的行程,乐观豁达,让人感到所有烦事难事都不必搁置在心上,爱看书多求知,肯定明白更多事理,也就不会在灾难降临、厄运缠身时变得手足无措,就会游刃有余地轻松面对;帮助他人热心扶助,会让内心温暖,且在付出和奔忙中收获到意想不到的喜悦和成就……
父亲去逝时,没留下任何物品,那间发潮的六平方米的寝室里,只有一小碗发霉的咸菜,可我却发现,父亲其实为我们留下了很多一生受用的财富:比如乐观,比如求知,比如善待别人……这些,比万贯家财受用,再多的钱财,如果不善理财会很快花光,成为穷光蛋,而精神财富则会受益终生、代代萌福。
胡幼云/文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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