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傍着沱江一脉清流的川南小镇,青瓦片片的街巷,生我养我的阳光水土,人情风物时时滋蔓我胸臆间绵绵无尽又生生不息,有如长风不断鼓动我生命的风帆,勇敢驶向命运的彼岸。
春日里,豌豆花粉红的脸颊迎着春风显得更加娇羞,那摇曳阿罗多姿的触须,释放出无限的青春魅力;而胡豆花却黑着两个眼圈站成了树,它多希望贴上豌豆花粉嘟嘟的脸颊。而我数着来回飞舞的两只雨燕,剪着双尾衔泥来我家房梁上垒窝,过一段时间燕窝里便传来叽叽喳喳小燕子的声音,泥窝上方露出小燕子鹅黄的小嘴欢畅着。我亦满怀心喜地捉些小虫来想法送进泥窝。尔后进城了,却从未见过燕子飞进城里人家垒窝的情景。那时,放学后,我总要去河边割些青草回家喂羊。我家喂的母羊生了两只小羊,家里很窄,羊圈便在离母亲床头不远的堂屋大门后面。那时我家地面不是水泥地,而是纯粹泥土的地面。记得有一年,我家喂的兔子就在母亲床底下面打洞做窝哩。
春日也常去郊外野游,尤其是去罗汉坝凭吊先贤。刘培村大夫的墓便在这罗汉坝上。我还记得是在天徽洞池塘旁,通县城的官道中间,官道于此分叉为二,左道下行去小镇半边街,我家便住在半边街一百八十八号,右道上行去小镇的花园口。刘大夫墓置于此处,很是方便来往人等拜谒烈士。刘大夫墓在一座紫红色土的小山上,后来修公路削掉了旁边的土,整座小山就成了墓。墓前也就是官道分叉中央竖立着少见的高大青石碑,碑高应有十米,碑厚应有四十多公分,碑上赫然五个大字“刘光第之墓”。书法好像是晚清字妖包弼臣所题,楷行风貌,遒劲绰约。小小年纪的我时常傻站在石碑前,望着碑上书法心驰神往,想着墓中人伟岸高大。我一生酷爱写字,可能就源于此吧。刘大夫墓后来被盗过几次,据传说墓中只有衣裤,是官家埋的衣冠冢,又说刘大夫墓实际在观音岩左面坡下。
夏日的夜晚,我是一条鱼,枕着柔柔的水波,数着天上的星子,让幻想织成一条朦胧的河流,那些眨着眼睛的星星,扑闪着翅儿在穹窿那天鹅绒般的底幕上飞翔。当太阳把人们晒得汗流浃背的时候,我也跳进江水中游弋,悠然地在铁划子的拖船下串梭。一或扎下猛子,堵住躲在石洞里的母猪鱼,用梭草穿稳鱼鳃,到酒肆里买上二两老酒,再往煮熟的鱼上放厚厚一层切碎的大藿香,满屋漂溢着浓浓的鱼香味,父亲一进门便会高兴地夸奖几句。
夏天麦收后,我与几个穷孩子背上背篼,到乡下,追逐着别人收完的麦地去拾麦穗贴补家里的粮食,城里二十五斤粗细搭配咋够吃呢,所以只得随季节到乡下拾遗贴补。
秋天的黎明,我会是一只土陶罐。在大雾的清晨,与小伙伴们进军荒芜的卵石滩,在河滩的卵石下翻找着一种深褐色叫九香虫的小精灵,把它炒了吃,喷香可口。穷的人家总是在为食品焦虑,总是想尽法子为生存而挣扎。秋天的午后,有时我也会呆呆坐在树荫下,望着天上移动的秋云,欣赏着云朵的变化,时而堆积成琼楼城阁,时而飘逸如飞仙漫步,时而又万端有趣地出现如狮、熊、虎、豹、狗、猫、蛇、象……各类动物造型。我想我后来的艺术联想是否会是从此时开始的呢?是大自然给了我原初的灵感。秋日的夜晚,有时我便成了一段火把,照着收割后农田中躺在浅水里懒懒的黄鳝和泥鳅,麻利地举起竹夹夹住黄鳝的腰身把它放进笆篓里,一两个小时过去笆篓变得沉甸了,方才吹着快乐的收获小调,想着饭桌上香喷喷的蟠龙黄鳝,有精有神地照着蜿蜒的田埂和野径往家赶。
我不太喜欢冬天,而冬天却不顾我还是来了。我瑟缩在漏风的破棉袄里,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搓着耳朵边边的冻疮,一种无法言表的痒痒的疼痛。隔壁那已年近九十岁的四类分子老太太,正用石磨呀呀的磨着什么。这老太还算硬朗,也有几分倔强,不和儿女一起生活,孤身一人,牙掉了,吃不动硬东西,便自己用小石磨磨些黄豆粉、包谷粉、加在粥里,她说人要营养。我母亲姓曾,说那老太随夫姓,是曾家的远房亲戚,我该喊表嫂。实际上这曾表嫂,为人诚肯,爱帮助别人,她略通医理,尤以儿科见长,邻居谁家小孩病了都请她念上一剂药方,还十分管用,她识字不多,故医方只能口念。她丈夫解放前在四川大学读书,还是共产党外围组织的进步青年,与他联系的共产党员与他肩挨肩出川大校门时被军警打死,把他吓着了,只好退学回到小镇行医为生。刚解放时便生病去逝了,留下曾表嫂和几个儿女。因为行医有了一些家产,便被评成了四类分子。最近我回了一趟小镇,听曾表嫂儿子说,他妈死了好多年,政府给他家平了反,还发了证明说他家是进步分子家属,我想这就算是老天对那倔强而善良的小老太的馈报吧。如今我还记得隔壁那有点诗意的小天井,一树高大的石榴,树荫下放着几盆兰草蕙草萱草之类的植物。我犹其喜欢那一溜儿的萱草花,这花种在石槽里,春天一到,便蓬蓬勃勃地盛开,平凡里透出粉红情素,与春兰相映,别有一番子雅趣味。
后来我下乡当了知青,栽秧打谷没干多少,整天背着画架,一边巡山看庄稼,一边写生画画。知青下乡看庄稼是一道风景线,知青较特别,又少私心,小偷小摸都怕知青。有一天早上,我们大队有名的小偷小摸郑老幺和一个外地青年来到我的门前,要拜会我,来拿言语,我一看知道啥意思,在交谈中劝他们不要干那些事,至少不要在我们大队干,我那时好像是大队治保主任了。说实话,他们还是听话的,我们大队就基本没发生过大的盗窃案子。我巡山看庄稼,总觉得向阳二队的麦子、谷子都比我们四队的好,总觉得二队刘姓队长能干。大春分配后,村党支部要我进驻向阳二队办案,说二队刘队长带领社员瞒产私分,在那只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时代,那还了得。于是我这满怀红心的知青治保主任进驻了二队。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懂,在办案过程中反倒支持二队把生产搞上去,把社员生活搞好,反倒与刘氏兄弟成了好朋友。案子后来在刘队长书面检讨后不了了之。以后,每到年关,二队的人杀年猪都会邀请我去吃血旺汤。接下来我们四队也搞了一次私分猪肉,每人多分了一斤,我虽然是治保主任,多拿到一斤肉很高兴,因为当时正好有几个知青在我那儿耍,立马便磨麦粉,煎了半锅麦粑回锅肉,吃了肉有精神,再打千分跪板凳、喝凉水、贴脸纸,整得一塌糊涂……
冬天尽管很漫长,但终归要过去。人生历程中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只要你坚持奋斗就会迎来怡人的春天,热烈的夏天,丰收的秋天,就会创造出多彩的人生风景。
如今,我离开故乡已有三十几年了,物是人非,故乡的面貌再不是从前,老街更破败了,新区还不繁荣。认识的老街坊大都搬走了,满眼是不认识的年轻人,或问你“先生,你是谁,从哪里来”?站在此时此地的我当真是谁呢,我也自问。不过在异乡,每想到故乡时就会深深觉得乡情牵牵,乡梦绕绕,这徘徊低吟的怀乡之曲在故乡又有谁能听得到呢!
陈代星/文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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