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曦喜欢购书,每购到欢喜的书,便会欣欣然打电话告诉大家。而近日确独喜台湾作家董桥的旧情回忆散文。常常把董桥挂在口边,也让我关注这位老作家。偶到书店翻书,也随心注意有否他的书。也怪,注意后反倒找不到。一直到开春,一个雨濛濛的日子,在邮政书店遇到他的《旧日红》,拿起来就让我心怦然一动。书是降红色的布面精装,烫金字,边框很雅,中华书局出版,开本是小十六开,大小很适中,很轻的黄旧纸。最可人是开篇扉页上,贴着比烟盒小点的一张藏书票,精美极了。书票的画是丰子恺作的,小少年站在公馆半圆门前,忧然望着阳台外新建的粉红新楼,小小明月挂在天上,脚边还有一只小狗。题字是“六朝旧时明月”。思古之意跃在心头,到是勾出我对藏书票的一段钩沉。
文革初期破四旧,少年们本是热爱书的时节,却迎来大烧书的疯狂。我们几个小少男从搬运书的架子车上,偷到几本封面好看的书,在无人的秋夜中,借助煤油灯,脸红心跳着打开书。我手中的是一本十四行诗,满脑子革命的我们,对诗是看不起的,独是那扉页上有一张小藏书票,几笔很浅的线条,画出大月亮下一个坐在江边拉胡琴的影子,下有一行小字“琪芹书屋”。着实让我喜欢。书就保留在身边,直到从乡下到上大学时,才忍痛送了朋友,但脑子已刻下这枚藏书票的影子。
知青中有一个很会唱歌的女孩,其实只比我大两岁,说是女孩,是因为她下乡时也才十六岁。十四岁的我常偷看她,从我家坡下树林中穿过,样子走得极美。到我下乡时,她已调到水库宣传队了,只在很短时间里,一起在宣传队跳过集体舞蹈《红太阳照边疆》。她很让我心仪,心仪的日子里,从未正面谈过一句话,直到我们从宣传队分散,各自东西。
三十几年后的一天,老知青相会,又谈起当年往事。心仪的女孩已是进入婆婆时节,我们如闺蜜般自由交谈。谈着谈着,入夜后的老故乡,一轮小明月挂在清清亮亮的空中,月下是新建的小镇,让人想到董桥的《旧日红》和藏书票。从“六朝旧时明月”中体会到淡淡的怀旧。我轻问她,知道“琪芹书屋”不?她停了一下,“老龙潭的故人,恐怕早忘了这个书屋,你倒还记得”。于是讲出另一个故事:
“老龙潭的小学,在早是一个教堂,……”
“哦!”一下子回到老小学,那大方砖的建筑和教室,当年都感到不同一般。
“教堂的牧师有这样一个书屋,解放时,教堂被征为学校,牧师自然落难。但培养了我父亲,四川大学的高材生,……”
我想起我当初大学刚毕业,和她刚从右派里解放出来的父亲共过事。
“这个大右派曾是在这个书屋里浸泡出来,后来夫妻被下放到藏区,妻子就是我妈,就永远没有回来,而我和妹妹在龙潭小镇的姑妈这里长大,直到文革结束……”
我想起老姑妈很有淑女风度的倩影。是这个老姑妈,反对热心肠人为我与她的提婚。老姑妈是对的,当年她在巴塘教书,我在老龙潭教书。无论怎样,上世纪70年代后期,靠我的能量,是不可能调动她的工作的。
“老姑妈最后以103岁高寿驾鹤西去,留给老龙潭很多赞誉……”她平静中透出对姑妈的敬重。“在故乡,有她这样的故人很多,但达到以弱克刚的如此韧性,则只有她一个。以她孤独一生的单薄力量,抗衡历史错误下压的重力,最后微笑着,胜利走完她的一生。
我又想到那一张“琪芹书屋”的藏书票,但她没讲下文,我也不问了。
今年端阳节,自贡国画院建院30周年庆典,画院要设计印制一本纪念册,要用当年老照片,我在满书架的书中,找当年的老书。看老书,又想到那张“琪芹书屋”的藏书票。它里面一定还有许多尘封的故事,但好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藏书票犹如一束光芒,总会从尘封中穿出来,让人心头有一瓣心香在开放,书屋的主人在这里延续着信息。如果这本书还在世上,主人的信息一定还会引起更多人的延续。
今天,纸本书在电子文档冲击下已经快淹没了。但未来未必没有纸本书,身旁不少朋友仍然喜欢收藏书,我女儿毕业工作后,拿到第一笔设计奖金,第一件事就是痛快地去买了300多元的书,证明了这一点。
曦告诉我,每在细雨打树叶时,坐在书屋窗下,细品一些好书,是最可人的事。好多朋友也有这种感觉,闲暇中把所有的社会事停下来,留在家中,留在书中,仔细品味书中的那一瓣清香,是何等的愉悦。
藏书票成为我的心结。于是,我也选出自己喜欢的丰子恺画作,想出一切办法,以怀旧的情调,量身定制,找残存的老旧印刷机,印成我喜欢的这种情调的藏书票。
细细贴着这些藏书票,写上购书日期,如一瓣心香,淡淡地散发出书的来去的信息。我相信这种心香,会给更多人留下余味。
曹念/文 黄宗型/图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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