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寻求欢乐,躲避忧伤。可我有时觉得,忧伤也十分美好,特别是回忆忧伤的时候。
童年时,就经受了忧伤的冲击。那是一种难言的滋味和无边的情绪,它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我的童年没有五彩的气球随风飘上蓝天,也没有积木、玩具、机器人陪我晨昏,只有孤寂的山野和丰富的阳光。我一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到外公外婆身边,外公是四川大学毕业最早的一批援边教师。那是在一所破败的古庙改成的学校里。在读小学之前,我每日的功课就是独自在柳树下捉蝉,看蓝天看白云,仿佛我就是山野的孩子,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最初的忧伤袭击我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外公和学校其他老师都去县城开会去了,而外婆也去镇上的医院看病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留在学校,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静静的白天。夜色,仿佛海水一样从天边悄悄滑下来,慢慢地淹没了山崖、绿树、小河和我的视线。外婆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教室门口的石阶上,眼睛里唯一清晰的是被人踩得发白的小路,若隐若现地从山坡上蜿蜒而下,如果外婆的身影一下从那儿出现,一定会像月亮一样瞬间把一切照亮。孤独了一天的我多希望外婆温暖的怀抱啊。在这一瞬间,一种比夜色更强大的感觉漫过我的全身和眼睛,酸酸的,茫茫的,弄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对面山野边的农家小院,也以袅袅的炊烟增加着这种感觉的浓度。叮当的牛铃清脆地响动,狗吠、羊咩,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和干稻草的扑鼻香味,多么亲切而又叫人心里眼里发酸。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忧伤,我的小小的心灵里充满对爱的渴望,于是便产生了这种感觉。
后来,我成年,第一次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更为偏远的效外。白天和工友们劳作一天之后,他们都回家了,只有我一个人还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往往是踏着暮色,拖着疲惫一脚高一脚低回到属于我的小屋,点亮一盏孤灯,开始一个孤独的夜晚。夏天听满田蛙虫鸣叫,冬天听遍山野北风呼啸。小时候浸透我的忧伤的感觉,便夜夜与我长相伴了。
再后来我去到外地打拚,最终定居在都市里,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旋转。偶尔站在阳台上面对暮色,注视眼前点点窗口和如流星般的车灯,童年时经历的那种感觉,再也不能产生了。我远离大山身处闹市,难以听到鸟鸣虫叫和看到淡蓝色的炊烟,充塞眼睛和耳朵的是漫漫烟尘、轰隆的机器,常常一年半载看不到一点绿色而不知季节的变化……
想不到重新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一次出差的火车上。车窗外,阳春三月,桃李盛开,菜花金黄的季节。火车咣啷地驰过一片浅浅的丘陵,又是黄昏,暮色悄然拉下帷幕,我的眼睛和鼻子贴紧玻璃,整个心灵一下子又仿佛回到曾经的那些黄昏——这是一片多么美丽的春天的田园!一弯弯金黄的菜花,一片片红白相间的桃李树林,星星点点的村庄,一缕缕炊烟,形成淡蓝的轻纱,在花海上拂动。牛铃叮当,鸡鸭和鸣。我觉得我白发苍苍的外婆,也在那扇柴扉面前,呼唤我,让我快回到那片浓绿而晶莹的田园。
那种忧伤的感觉给我的心一下子注入了童年鲜活的向往和憧憬。我庆幸,这种感觉还活跃在我的身体里。
现在,当我回味那些曾经的忧伤,我会很感动,我掂量着它们饱含的纯真、渴望、期待、善良、挚爱……
其实,忧伤也很美丽。
青莲/文
编辑: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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