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松云
朋友升级当奶奶,去祝贺,吃到一碗醪糟荷包蛋。我说好久没吃到这么甜醇醉人的醪糟了。朋友便夸自己的手艺,说这是她做的最好的醪糟了。
品着朋友的醪糟蛋,思绪回到插队的年代,那醉死人的糯小米醪糟的香味又向我袭来,丹丹的身影又在我眼前摇晃。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年代,我在贵州赤水河畔古蔺县南山插队。丹丹是重庆知青,她们生产队距我们南山有一天的路程。
那年冬天。深夜。我斜倚在床上看书,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三个姑娘站在门口,满身雪花。我忙叫他们进屋。三个都是重庆知青,结伴去赤水镇赶集,本想下午乘毕节到泸州的班车赶回去,结果因大雪封山,班车没有开。他们只得走山路找知青点借宿。他们是在对面山岩上看见我窗前摇曳的灯光追寻而来的。三个中最漂亮那个就是丹丹,高而丰满,声音细细的,甜甜的。我见他们又冷又饿,忙发燃地炉让他们烤火,接着就抱柴做饭。
那晚丹丹没睡,看书至天亮,走时又在我那里借了一大包书。以后,她便常来我们南山还书、借书。开初,丹丹一两个月到南山一次,后来,十天半月一次。开初,只是还书,借书,后来我让她带去点枣子、板栗、核桃之类的南山特产,她的回报是给我带来她自己酿的醪糟。他们那里盛产小米,山民们家家户户都爱用糯小米酿醪糟,她说她在山民那里学到的惟一本领便是酿小米醪糟。那次丹丹第一次给我送醪糟,拢南山天就黑了,可我还在山上。那天收小麦,割了连秆带穗一起分。早饭后上山,天黑了我才背着劳动果实下山,累得气喘吁吁,饿得虚汗直冒。丹丹说我给你带来了小米醪糟,你饿得凶,就先煮醪糟吃吧,煮醪糟快当。丹丹酿的糯小米醪糟确实好吃,既甜又香,既醉人又把人醉不倒,一大碗醪糟下肚,身上发热,心里发甜,周身痒痒,酥酥然,飘飘然。丹丹没我吃得多,可仍微醉了,白皙的脸蛋泛起红晕,显得越发妩媚动人。那晚,我们谈理想,谈人生,从文革到上山下乡,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流派到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曹雪芹、巴金,直到第二天凌晨鸡叫她才去隔壁大婆家睡觉。
丹丹清纯、漂亮、对生活充满着乐观,对我充满着尊敬和热情,我被她天真、快乐的情绪感染,这种情绪帮我走出了孤独和苦闷。我们三个旭川的同班同学插队南山,不到一年,他们一个顶替回城,一个参军去了部队,我认识丹丹时正是我两个同伴把我丢在古蔺深山让我十分苦闷的时候。
后来我被抽去县里搞路线教育,以后就留在县里工作。其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收到丹丹的信。县里开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她还托他们大队的支书给我捎去了一小坛糯小米醪糟。
丹丹文如其人,读她的信就像与她面对面地交谈,能让我兴奋快乐好几天。无信的日子,心总有些怅然失落,时不时要翻出她的旧信来读。有张信签上她在信尾落名的前面用刀片划了两个洞。我去信问她原因,她说是先写了两个字,又觉不妥,便用刀片划掉了。
恢复高考那年,我考入西南师大中文系,丹丹考入重师中文系。毕业那学期,她写信给我,说有两个男生追她,都是他们班上的,都很优秀,问该怎么办,她说全听我的。我叫她把两个男生带到西师来,让我考察考察。星期天,她带李某来西师,我们三人去北温泉玩了一天;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带刘某来西师,我们去缙云山玩了半天。她当着她的朋友耳语于我:“怎么样,你满意谁?如果都不满意,我都不要。”姓李那个在我面前显得很傲慢,而刘某则明显意识到如果不把我“侍候”好,他和丹丹肯定“没戏”,便对我分外热情,我便在丹丹面前说他的好。
以后好多年,我和丹丹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的信一直是我牵挂之物。那年我患病全瘫,在医院住院近一年,丹丹和刘带着他们的女儿两次专程从重庆赶到自贡来看我。在我病床前,她泪眼模糊地说:“看见你病成这样,我就总要想起南山那摇曳的灯光,那么艰苦都走过来了,怎么现在就这样了呢?如果当初我给你的信不把那两个字划掉,你毕业后就会留在重庆了,你还会躺在这病床上么……”她的嘴唇嗫嚅着,声音一下哽咽了。她转身走到窗前,两眼望着南方的天空。她是不是透过云层又看见了赤水河畔南山坡上那摇曳的灯光?
丹丹又重提她写了又划去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两个什么字呢?我猜不透。我只是常想,作为男人,一生能有一位知心的女朋友——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是非常幸运的。这样的女友就像丹丹做的糯小米醪糟一样,甜而醉人,存放的时间愈久远,愈醇香愈厚绵。而丹丹,就是那用糯小米酿的醪糟。
编辑:Fr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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