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奉名人名言为人生指南,端端正正拿一笔记本抄录其上。二十郎当岁,正值青春勃发,什么苏格拉底老子庄子,又一股脑踩在脚下,甚至鄙视起自己曾经的幼稚来。再历十年风雨,当年豪情只剩一丝叹息,内心脆弱得又需借力维持。人生就是这样的兜兜转转,不经意间又回到从前,有点“看山还是山”的意味。所以,前段时间,一旧书摊主给我打电话说有一套文白对照的菜根谭,即刻就买下来了。书好新。据说一教授要离开自贡到外地享受天伦之乐,三壁藏书欲处理,这书便辗转到了我手上。同购陈丹青《纽约琐记》《退步集》等多种。
买书一事上,我喜新爱旧。旧书一则便宜,二则每一本都经历了若干周折,饱凝沧桑。而且,一路流浪,最终集于我手,多少是一种缘分,比起那些直接从印刷厂走进书房的冷冰冰的书更为亲切。再则,一些好书在市场经济下难获再版,旧书成为唯一选择。所以,午饭后,常去单位附近的檀木林地下通道闲翻旧书,每有斩获。
久而久之,与其中一个旧书摊主熟悉了,但凡收到“新”书,即电招我去淘宝。他点一支烟,笑咪咪坐在一堆书上,烟熏的口中源源爆出这些书的来历。比如某套书,是一个转业干部的藏书,书里还翻出一张记载有某年春节单位慰问菜油、大米斤两的纸片。老人瘫痪后,子女便背着他分批将书卖了。想到那个瘫痪的老人,便有些同情他,也同情那些流离失所的书。有时候,又有点自恋地想,这本书,原就为等着我到来。此前的主人,其意义在于替我保管它,不过是一种过渡。但有时候又悲哀地想,我会是谁人的过渡呢?当我死去时,这些书的命运如何?今天,我还有兴趣了解它的曾经,那些后来者,会关注书之外的信息吗?会为我精心呵护一本书而心存感激吗?
蔡元培说:“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个体的全部只是人类历史的一个瞬间,不要太自信于对当时乃至后世的影响和贡献,人生就是一场过渡。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学者伊萨克·巴罗,被英王查理二世称赞为“欧洲最优秀的学者”,他不仅将自己的学识悉数传授给牛顿,还辞去教授职务,力荐牛顿接任,为牛顿创造了三十年潜心科研的环境;唐人元稹写《莺莺传》,为元人王实甫写《西厢记》提供了故事蓝本;普希金将自己搜集的写作素材交给果戈理,于是有了传世经典《死魂灵》。巴罗是牛顿的过渡,元稹是王实甫的过渡,某种意义上说,普希金也是果戈里的过渡。无论是科学还是艺术,都是薪火相传的过程,需要甘为人梯的角色。所以,牛顿说到他的成功时称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阿喀琉斯的鬼魂告诉他的儿子,“人们都如春天的花朵,自开自落”,广袤的历史星空下,再光芒璀璨的人,最终也只是一星尘埃,但他们的精神却可以因他们的铺垫工作而得以延伸。人生无非三种结局。一生碌碌无为,你能留给后世的,什么也没有,不幸成为人间的匆匆过客;又或许,你的人生体验或智慧,有幸助人一臂之力,于是成为无名的“过渡”;再或许,你在尘世的大海上,为他人树起一座明亮的灯塔,照耀无数人继往开来。
众生都追求青史留名,但书写丰碑的人毕竟是少数,能成为他人生命的过渡,也算一种幸运。成就他人,即是成就自己。再伟大的人,如果他的价值只是存在于此,而没有得到传承或放大,没有为后人提供某种借鉴或参照,他就是没有意义的。
最让人遗憾的还不在于此。诸多有价值的东西,往往为世人所忽视。著名画家凡高在死后才开始被人真正认识;大科学家胡克在死后300年始有人为他正名,重新评价其功绩。更有一些伟大的发现,不幸烟灭于时间黑洞,了无痕迹。人类的命运,有时候自己也无法把握,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编辑:da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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