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面前,怎么坦陈自己无知都不为过。
几年前参加巴金文学院的写作培训,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讲过一事,大意为某人的眼睛只能看到正前方一局部范围,到北京的医院检查,结论是“柱状视力”。他引申来说文学创作上的一种倾向,即不少初尝写作的人没有叙述耐心和策略,视野狭窄,盯住一点而不及其余。这方面的解药很多,看看托尔斯泰的描写就可以了,当然,看鲁迅也是一样的。我无意于在这里兜售某种文艺观点,我只想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柱状视力”的说法。
前两天又遇一“新知”——若照古人“以一物不知为耻”的标准,我当羞愧到闭门不敢出了,虽不至如此,但警醒仍属必要。事情的起因是儿子近日常说膝盖里面疼,却又不曾受过什么伤。觉得应该没事,但到底不放心。去医院找骨科医生看了看。说既无外伤,亦无关节炎症状,应是生长疼,不要紧,先观察一下,若疼到梦醒则须拍片检查。第一次听说生长也会疼痛。既是生长,那这种疼当是可喜的了。
为着写四方随笔的事情,人也变得略为有心,遂发了些玄想。正如“西瓜也有这样危险的经历”一样,原来,成长也会有诸多波折甚至痛苦。好比母生子蛇蜕皮,想来也是撕心裂肺的挣扎和阵痛吧。但这也是必须经历的。对于个人来说如此,对于一家单位,一个国家来说,又何尝不如此呢?所以,或许不必过于灰心,目下的痛苦若放在更长的时间里来考量,倒是希望所在呢。
痛苦中孕育着希望,希望中隐含着痛苦,这原也符合中国的阴阳平衡,或者说符合西洋的辩证法。明乎此理,则无须太在意那过程的曲折。人生旅途那些茫漠的悲哀、深彻的苦痛,不宜积压心底,不妨寄寓它处,自然山川当是好的寓所,文字、书画亦有移情之效用。把那些敏锐的对生活的“异感”诉诸艺术,可以是很好的滋养。想起周作人关于俄国、中国的少年、老年之比喻,本来用以形容历史对于文学的影响,借用在这里,似也有几分恰切。
“俄国好像是一个穷苦的少年,他所经过的许多患难,反养成他的坚忍与奋斗,与对于光明的希望。中国是一个落魄的老人,他一生里饱受了人世的艰辛,到后来更没有能够享受幸福的精力余留在他的身内,于是他不复相信也不情愿将来会有幸福到来;而且觉得从前的苦痛还是他真实的惟一的所有,反比别的更可宝爱了。”
且不管周作人论述恰当与否,但无疑的,我们当效法少年人对于患难的态度,否则郁结于心而不得释放,便是有害了。既有了这样的认识,看透了坎坷的人生际遇,庶几也算懂得生活了。
行文至此,本可结束,却离四方随笔的字数要求还差三分之一。幸而前数日获赠我市书画家吕斌先生大作一册,看后颇有些浮念,择其一二补于此,或可作为一种延伸。
人生道理我们仿佛懂得不少,但知易行难。有淡看人生的认识,却未必有优游世间的心境。吕斌正是一个现成的淡然超然的好例。他是受过一些窘、吃过一些苦的,却如俄国少年般,于现实豁达而心存希望,其文其画皆透出一种闲适与欢愉:“晨起,天已放晴,和煦的阳光暖暖地铺满大地,心便跟着灿然。”孩童般纯洁美好而易于满足的行状跃然纸上。
又有《乐居林泉》一画,颇合我意,其题跋云:吾生有志,乐居林泉,栽松种竹,安分随缘。但求茅屋不漏,布衣常穿,樽不乏酒,炊不断烟。两三知己,朝夕聚谈。
而今,汲汲于功名利禄者多也,难得如许闲情雅致。然吕斌的追慕前贤却丝毫无有矫情。他嚼碎苦难,活泼泼地生活在当下,又隔着百年千年的时光,自先贤圣哲那里承继一派淡泊情怀,于柴米油盐花鸟虫鱼间多获闲趣,并以画遣兴,以文畅怀,把苦痛化为智慧与营养,活成了一位古代高士。
乐居林泉,看似疏淡,于今实为奢侈。粗茶淡饭倒也易得,栽松种竹于一般人恐怕难成现实,而人心不古,知己更是可遇不可求。即便清心寡欲,求精神上的富余也很难得了。
编辑:dan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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