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制度。当时,我是在郊外油库工地听到的这个消息。那时,我正在那儿做临时工。那儿离家很远、很远,听完广播,我立刻趁着满天的星光步行三个多小时,赶回家里告诉母亲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母亲看我欣喜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微笑,说,你去考吧。那天晚上,我一直兴奋得忙到深夜。第二天黎明赶往工地时,便背着一大包书本。从此,每天工间休息和下班之后, 我就赶紧翻开久已疏远的课本。
但是,不知是基础太差,还是太劳累,每天晚上,打开书本不久,我总感到非常疲倦,常常不知不觉地在民工们欢快的嬉戏打闹中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发现书本已经掉在地下,整个工棚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民工们快活的吆喝声。郊外的太阳,又一次明亮亮地在竹窗外闪烁。
悄无声息流逝的时光,像烈火燎原似的灼着我的心。我多么想念家中安静的小屋,多么想挽住一寸寸消失的光阴啊!
我决定辞去工作,回家复习。没想到,母亲却坚决地反对。
我知道 ,母亲舍不得我丢掉工作,尽管那份工作很苦很累,但我每月可以靠它为家里挣回一些钱。母亲在一家集体性质的小单位工作,她辛勤劳动却收入很低,常常月底前五六天时家里便非常的拮据。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近邻》的文章,回忆我到邻居家借米的情形——
抱起缸钵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回屋里,如此反反复复,好不容易走到他家门前,鼓足力气、颤颤地叫一声“陈家婆”,当时的脸已涨得如一个快要破裂的红气球。
现在想起来,母亲当时的内疚,决不亚于我当时的难堪,家中的日子多么的拮据!母亲好不容易把我拖大,好不容易盼我可以找钱,好不容易托人找到工作,她怎能答应我轻易丢掉它呢?
母亲唠唠叨叨地怪我不知家里的艰难,不懂体谅她的苦处,说着说着,竟红了眼流下泪来。“你考不起咋办?嗯,你说呀!”她无助地望着我,眼中流出来希望我改变主意的期盼。
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我真想答应母亲,答应她立刻回到工地去。可是,这以后呢?这以后的以后呢?我不愿想下去,我大声并决绝地回答母亲,“考不起,考不起我也要考!”然后,我猛地扭过脸去看门外很远的山影和很远的天空。
屋里一片沉寂。我知道,母亲在无声地落泪。
我不敢回过头去,我怕看母亲伤心破碎的脸,怕看她蓬松如雪的白发、怕看她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一岁的时候,母亲就离了婚,然后一个人抱起我走上风雨弥漫又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她那样瘦弱,那样憔悴,多么需要一份帮助啊,哪怕一点点、一点点。
然而,我却不能。我终究违背了母亲的意愿,辞去了油库工地的工作。那个早晨,我告别了工友,扛起铺盖卷,独自走向回家的路,天空下着密雨,遒劲的秋风裹着急雨枪弹似的扫来,湿透的裤管冰冷地裹住我的双腿。但是,我依然迎着风雨无所顾忌地往前走。
母亲平静地承受了我的倔强。她默默地清理好我带回家的衣裤,然后,调上一杯热热的糖水放到我的面前。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我看得出母亲非常的难过。那杯糖水很甜很甜,我知道母亲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爱心全部融化在里面了,而她自己却默默地咽下所有的艰难与苦楚。我心里有许多的思绪涌了上来,涌到我的眼中,热热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一年,我十九岁。那一年,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公平、平等、面向全国青年的高校招生考试。
如同当年向往革命的青年越过万水千山,冲破千难万险奔向延安一样,我被一种渴望奋飞向上的激情鼓舞着,无所旁顾的投身于成千上万参加高考的热血青年所汇成的波澜壮阔的青春大潮中。
那时候,我的心中唱着一首动人的歌——
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
那时候,我的耳畔响着一只铜钟大鼓铮铮作响的声音——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我知道,我有违于母亲,但我坚信,我的选择是母亲最大的期盼。
我知道,我对不住母亲,但我坚信,我的选择是对母亲的最大回报。
一九七七年,一个永远刻骨铭心的日子。我的母亲,用含泪的双眼送我走向考场。
一九七七年,一个永远激动人心的日子。我,和我们这一代,不,是我们这一代和我们的人民,乃至我们的人民和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出阴晦萧索的漫长寒冬,从此,走向一个春风拂面而又希望闪烁的灿烂世界!(原旭川中学校长 李卫东)
编辑:周童天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