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勇
梁山泊大聚义后,一百零八位汉子与女汉子排定了座次,迎来了山寨最鼎盛、最辉煌的时期。一时间,大家“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仿佛彼此间不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存在仰视与俯视,而且手足情深,好得像一家人似的。遗憾的是,这只是一种假象,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愿道破,更无法摆到台面上来讲。在梁山上,或者在其他别的山头,大头领和小头领之间身份、地位的差异是很明显的,其职责和权力均不可同日而语——梁山弟兄们排座次,以及各自在山寨中负责的事务,本身就是身份、地位的一种体现。
留心一下梁山弟兄们相互间的称呼,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有很强的“身份观念”。平时,对于那些曾经在大宋体制内效力过的人,大家除了与之称兄道弟外,往往还会以上山前的职务称呼他们。于是,林冲仍被称作“林教头”,武松仍被称作“武都头”,戴宗还是“戴院长”,秦明依然是“秦统制”。不知是不是在占山为王的日子里,大家还怀念着他们以往的荣光?在两军阵前,这些称呼又悄然改变了,关胜、林冲、花荣、秦明等人彼此间常以“将军”相称。至于柴进,其前朝皇族后裔的身份着实是一块金字招牌,梁山上下很少有人不叫他“柴大官人”,而直呼“柴进兄弟”的。
作为梁山集团的一号人物,宋江或许是整个山寨最在意身份的人。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要将卢俊义弄上山来入伙,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卢俊义的身份,是为了借卢俊义增添梁山泊的“光彩”,壮大梁山泊声威,扩大其影响力而已。这是因为卢俊义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而且卢俊义武艺高强,“棍棒天下无对”。在宋江看来,一个人品好、武功高的人到来后,整个梁山的形象甚至处境都将大为改观,“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于是,卢俊义这个家中财富几辈子也享用不完的大财主,被骗上了梁山。宋江对待关胜、呼延灼等朝廷征剿梁山失利的降将,总是客客气气,甚至礼数周全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这是因为这些降将与朝廷要人多多少少有些交际,而关胜据说还是关羽的后人,呼延灼则是北宋开国名将呼延赞的后裔。这些人的到来,从武力上给梁山增加了保障,更重要的是他们曾经的身份地位,成为了梁山泊“形象工程”中拿得出手的一部分,增添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砝码。倘若梁山集团都是李逵、李立、杜迁、宋万这样的人,闹得再凶,在朝廷眼里依然是没有多大分量的草寇。这也是关胜、呼延灼们在梁山位列人前,宋江甚至假惺惺地表示情愿让位于他们的原因。
在这些相对光鲜的人物面前,宋江曾为郓城县刀笔小吏的身份,令他显得很尴尬。宋江虽然当上了梁山泊山寨之主,征方腊获胜后,甚至被朝廷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但是最初的吏员出身,是他始终觉得抬不起头的根源,也促使他无论如何也要向朝廷靠拢,希望在“正统”世界里有一番作为,并凭借自己的努力得以光宗耀祖。然而,曾为小吏的经历带来的自卑,已经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骨子里,在面对比自己身份更显赫的人物时,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在宿元景、高俅等朝廷重臣面前是这样,在关胜、呼延灼、秦明、柴进、杨志、索超等弟兄面前,很多时候也是如此。梁山泊弟兄刚刚排定座次的时候,宋江领着众人发誓时说自己是“鄙猥小吏”,并没有多少自谦的成分在里面,或可理解为他发自内心的一声百感交集的叹息。
对身份的重视,在梁山泊乃至当时的整个社会几乎成为了人们的一种习惯、一种本能。鲁智深是个性急的人,他与史进、李忠在渭州潘家酒楼喝酒,听说卖唱的金翠莲父女受郑大官人欺负,便问“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当得知郑大官人就是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户时,不禁发怒道:“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这几句话足以见得,在鲁智深眼里“郑大官人”与“郑屠户”还是大有区别的,对于“郑大官人”至少还没有一张嘴就开骂,对于郑屠户则只有用“腌臜泼才”来“伺候”。柴进在江湖上享有美名,除去他仗着家财万贯学人养士,结交了一大批江湖人士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是后周皇帝柴世宗的子孙。一个放下身段和三教九流打得火热的“龙子龙孙”,足以让江湖人士、草莽英雄们感动得稀里糊涂,又怎么会不到处为他传颂美名呢,何况他还慷慨大方?他能够在梁山泊排名相当靠前,和他曾经的身份、祖上的福荫大有关系。看看赋闲在家的通判黄文炳在江州知府蔡德章面前的表现,更说明了身份在世人眼里的重要性。蔡德章是太师蔡京的儿子,黄文炳为图东山再起,“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谒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如果不是黄文炳做官心切,家中富足的他完全没必要去巴结蔡德章,也会生活得很好;如果蔡德章不是蔡京的儿子,黄文炳也未必就会去巴结他。在黄文炳眼里,“蔡京的儿子”甚至比江州知府的身份,更有诱惑力。
在那个人分三六九等的社会里,这样的现象并不奇怪,真正没有高低贵贱,大家平等相待的群体,倒会显得另类。所以,梁山集团所宣扬的大家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听上去很美,却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些寄身于绿林草莽中的人,的确很在意这种所谓的平等,哪怕只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也让他们感到很受用,这也是他们追逐的梦想之一。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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