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自国送我一本他的诗集《生命之盐》(2002年出版),其中绝大部分写的自贡盐场。
民国时期,我在这个“千年盐都”读中学,上世纪50年代后期从部队回来后又在此工作、生活了几年,1975年以后定居于此,对于过去自贡盐场的生产、生活场景十分熟悉,可它们在自囯写这些诗的时候,早已不存在了!
自贡写诗的人不少,写盐场的诗自然多见。面对一些盐场残迹或臆想中的场景,加以隐喻、显喻、夸张、变形等“技术处理”,再添加一点“思想、感叹”做佐料,有人藉此还真就弄了个著名诗人的尖尖帽。
自国写盐场的诗与他们完全不同,和真实的盐场也不一样。更有甚者,如果让一个语文老师来看,诗中还有不少语义含混、时空错置、不合逻辑之处。但它却有一种神秘、吸引人去细读,读后掩卷沉思的力量。
这当然和诗人的价值取向与美学追求有关,和诗人的独特个性和人生经历有关。
自国的家乡富顺,碧绿的沱江自西北方来,绕城东下。平缓流动的江水,在城东北拐弯的地方,遇到一座保护城基的关刀堤,突然就浪涛汹涌,吼声撼地。沱江潜在的旺盛生命力,在特定的此时此地,方显露出来。
1983年之前,自囯在家乡一个卫生部门工作,红药碘酒、阿司匹林的气味浸染着生活。他爱诗,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今后会成为闻名全国的诗人。这年,在团市委工作的漆成康,发起举办“青春诗会”征文评奖活动。他委托我去富顺选稿,在众多的诗稿中,自国以《电话》一诗入选。正如家乡的沱江一样,这是自国生涯中一个拐点,他从此走上了诗人的道路。
何谓“诗人”?诗人是指一个人富有诗意的存在状态。何谓“诗意”?这个很难说得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我们把最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称作“诗意的”,把最美丽的景物称作“诗意的”,把最理想的生活方式称为“诗意的”……这是一个涵盖广阔、弹性巨大的词。因为,何则“优秀”?何则“美丽”?何则“理想”?不同的人因其文化传承、人生经历、价值取向与审美水平的不同,会出现很大的差异。正是在意识形态夹缝中存在的这种差异,给本性自由的文学艺术提供了发展空间。依存于“诗意”生活的诗人,自然也就各不相同,作品呈现出千姿百态,各以其特殊的层次、角度和高度,拼凑出一个历史和人性的完整图像。
我常常在一些学校的墙壁上看到这样的标语:“勤奋出天才。”这种所谓“励志”的说道,是完全不适用于诗人这个族类的!上个世纪50年代,我在编《釜溪》,一天在茶馆里看到一个中年人,躲在角落一张茶桌上写诗,时不时抬头四顾,神情似小偷。我问他何以如此,他说,这些年他写了几百首诗,一首也没能发表,常挨老婆痛骂,现在已明令禁止他再写。如再犯,则逐出家门!当时我很感动,叫他把全部诗稿拿来。我想,几百首中怎么也能挑它一首,加以修改勉强刊出,以慰他的虔诚,结果大失所望。
诗人这一行当,必先有天赋,而后“勤奋”才派得上用场。诗人是敏于感受、勤于思考、善于表达,始终怀着对人间苦难的悲悯这样一个族类。他在世上行走,承受风雷雨雪,穿过春花秋月,经历离合悲欢,其间的景物、场面、声音、色彩等等细节,经过诗人情感的过滤,成了一颗颗散杂的珍珠,储存于心里。当诗人对这一切有了新的领悟,不吐不快的时刻,这领悟、这一根偏于理性的线,便以迷狂的形式,把这些不同的珍珠串成一条美丽的项链。作品生成了,它是诗人心灵的对应物。
自贡盐场,是一处文化底蕴非常深厚的地方。想想看,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科学技术十分落后的时代,能以原始的钝、锉工具,打出碗口大小深达千米的盐井;能仅凭一根井绳的颤动,探测出几百米深层井壁的破漏之处,并修补好它。这些超出常人理性的现象,渗透了神秘感。
在盐场的技术与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孳生出精神生活的繁荣。各工种行业公会皆以“庙”的形式出现,供奉着自己这个行业的保护神,定时举行祭祀;生产过程中诞生了抬工号子、石工号子、船工号子;每逢节日,还要举办耍水龙、耍火龙,打连箫、跑旱船,幺姑灯、牛儿灯……等等活动。更为有趣的是,当时提升汲卤筒的地面大绞盘(俗称班房车)是用人工推动的,既吃力又单调,时面一长,推车的工人们十分困乏,效率大减,于是,资方便请来当时的“失足妇女”,坐在班房车旁边,与推车工人们对歌调情,使得士气大振。
这一切,都是诗人李自国盐场诗的丰厚资源。
自国是个激情如火的诗人。他的激情运载着他的词语,以极快速度与极大力度,奔向他臆想中的古盐场与现实遗存,他的词语和表述,便在这些对象上面撞得断裂、破碎,形成一种特殊的“场”,吸引着读者。我们可以看出,自国的盐场诗中,运用了不少现代诗的手法,但它不是对句子和词刻意的精雕细琢,而是从他心里自然生成,它只是一部复调作品中的一个声部。同时还有诗中的民歌、祷辞和巫师的咒语,组成了诗中行与行、篇与篇互相呼应的交响,描绘出古盐场的灵魂,也即诗人对古盐场的全部感觉、感受和感悟。这是一个对历史和人性与神秘大自然互相感应的重新阐释,它触发读者的想象、联想和思考,因之,整部诗集读起来余味无穷。
在繁复的交响曲声中,在历史迷朦的烟雾里,我看到两个清晰的形象:一是劳累以致病残的牛送往屠宰场的结局:“天蒙蒙亮,风吹榕叶哗哗响/风吹牛血哗哗响/四只蹄子在天上/四只蹄子在胸膛/静静地开花,安详地死亡”《悼念:为成批牛的死亡》。二是为了生存,被重荷压弯了脊骨的挑卤水的老人:“他把头颅压弯/贴近低矮的心/一级一级石阶在上升/他在蜀南的天空中游泳/而血液在下沉/零乱的骨头在下沉/三百八十斤的薄皮水桶/一左一右,是他两个亲兄弟”《驼背老人》。
对人间苦难的悲悯情怀,使他的作品上升到形而上境界,因而能够穿越时空的局限,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胸怀大志的诗人,都在为此努力提升自已。
“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我想,这是每一个诗人应该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
从诗人李自国这些诗作中,我们能够得到不少有益的启迪。李加建/文
编辑:张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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