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前,我中师刚毕业,即与大哥同在家乡的农村小学教书。
他是我一个堂哥,民办教师,时年40多岁,身材魁梧,状貌雄伟,四方大脸,紫红面庞,浓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如果有几天来不及修面,满脸络腮胡须就疯一般窜出,如野草般蓬蓬勃勃。大哥声如洪钟,热情开朗。
大哥的外貌,常使别人误以为他是干部,而且很可能是一个相当级别的干部。1992年暑假,我们学校组织老师们到乐山、峨眉山游玩。出门在外,大哥穿戴得比平时整齐。胡子刮得溜光,越发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那凛凛的身躯、堂堂的仪表,怎么看都像是这支队伍的领导。而真正的校长却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年轻有为,精明能干。校长站在大哥身边,却一时被大哥掩住了光芒。这可把大哥害苦了。景区的商贩、餐馆旅馆的老板,常常围住大哥招揽生意。多的时候,十多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如同猎人围捕猎物。大哥左冲右突,急得大叫:“我不是校长!”吼声如雷,恰似当阳桥上的张飞。校长却早已钻出圈外,跑到远处,和老师们一起笑得直不起腰。
从峨眉山金顶下山时,几十里山路下来,大家渐渐吃不消了。大哥主动帮体弱的女老师们拿东西。一时肩上、背上、颈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完全没有了“领导”的风采。几天没刮胡子,络腮胡须如同施足了底肥的庄稼,茁壮地长起来。他热得脱掉了衬衣,只穿背心,越发显得膀大腰圆。大家忍笑不住,大哥却浑然不觉,背着满身包裹,大汗淋漓地一路前行。
一次我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不时听到教室里传来学生们的窃窃笑声。我知道是大哥在上课,便忍不住踱到教室窗外偷看。只见大哥鲁智深式的脸庞上架一副老光眼镜,十分滑稽。孩子们笑归笑,听讲却仍很专注。大哥讲课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细看黑板上的板书,提纲挈领,条理分明,字迹工整规范,无一丝苟且。铁一般的汉子,竟也可以如此认真。
有一年秋季开校,有一些学生辍学。学校便组织老师们利用星期天进行家访,挨家挨户把流失生请回来读书。我和大哥组成一个家访小组。大哥平时快人快语,喜欢快刀斩乱麻。哪成想家访时却婆婆妈妈的,耐性十足,不厌其烦地宣讲读书的好处。一连走访了十多家,多数家长表示支持孩子继续读书。当我们终于走访完最后一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离学校还有好几里路程,天却渐渐黑了。我们既无电筒,也无雨具,辨认路径也越来越困难。突听大哥大叫一声:“有办法了!”原来他瞥见路旁有一草垛,便顺手抽出一大把干稻草来,叫我抱着。他自己拿一小束在手里,用打火机点燃,脚下的路顿时被照亮了。大哥在前面奔跑,我抱着稻草在后面紧跟。大哥手里的稻草束将燃尽时,连忙又从我怀中抽出一小束来续上。每一小束稻草能照着我们奔跑约百米。这样算来,这一大把稻草足可支持我们奔跑到学校。一个彪形大汉在我前面奔腾跳跃,火光映红了他矫健的身姿,雨水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突然我觉得我在欣赏一种舞蹈,一种全世界最壮美、最感人的舞蹈。
1998年我调到其他学校教书,和大哥断了联系。只知道他后来转正、退休了。
前不久我打听大哥的消息,竟得知他已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震惊之余,我陷入深深的悲痛和自责。当年朝夕相处,我竟然病未探望、死未吊慰。如今阴阳两隔,我只能默默地祈祷:愿大哥何为金老师在天国安息!何为洪/文
编辑:张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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