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
守夜天冷,打开老家的衣柜。里面整齐地挂着父母的衣服,包括十九年前我刚毕业时给他们买的第一件衣服,弟弟给他们买的衣服,以及我和弟弟的旧衣服。一切如故,让我不相信父亲已经走了。这些衣服,父亲总也舍不得穿。如今,衣服仿若新的,安静地挂在那里扎我的眼。
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我的脑袋里像是埋了一颗炸弹,不定哪天父母在一声爆炸声中就离开我们。但又觉得,父母不会那么快离开我们。这种侥幸心理,让我忽略了与父母的相处。
刚参加工作,一次单位炒的鸭子挺好吃,特意多买一份走几里路带回去给父母尝。那时父母便是天。年龄渐长,有了更多牵挂,便把父母往心里藏,交流也太少。一年前,父亲生病,才静下心来和他作过几回长谈。
去年换房。我把入户花园改作餐厅,把餐厅改作书房,剩下三间卧室,再一次做着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美梦——除了写作,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但这个梦想到底破灭了。一则父母久居乡下,突然换陌生环境未必习惯。再则家里凭空多出两人,我也许没什么,老婆的想法未必一样。如果因此而致家庭不和,是父亲不愿看到的。而生活在一种冷淡的气氛里,于他们也是伤害。所以,尽管我多次半真半假地邀请父亲,他都拒绝了。父亲生病期间,给我分析了婆媳关系,重申他不愿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最后说:“你怕我不为你们着想不?”让我大为羞愧。
犹记得中考前,为了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一人住在外出打工的叔叔家。一日半夜突闻拍门声及父亲的喊叫。原来外面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父亲怕叔叔家的土墙倒了,特地冒雨来接我回家。父亲对我的好,我岂能报达其万一呢?
几次交流,似乎都围绕是否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有一次,他安慰我,其实在老家挺闹热。这些年,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老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带着一拨小孩了。幸而我家处在一个相对枢纽的位置,夏天晚饭后,有闲来无事的老人——当年的叔叔阿姨们,如今都无可奈何地老去了,他们在乡村公路上转一转,遇着个人就停下来聊那么一阵。散步回来,总会停在我家的洗衣台前,坐下来或依着洗衣台说些闲话。所谓的闹热,便是指此了。我越发悲伤起来。两个老人,平日里忙着农活倒也罢了,农闲下来,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到。如此这般的孤独,作为人子,却没有给他们分担哪怕一点点。
即使父亲在病中,我也忽略了对他的关心。陪他的时间既少,而对他的病情,也并不怎么上心。其时我在北京,以为把他交给医生就好了,又有弟弟在他身边,便很少打电话给医生咨询病情。如果我多了解这个病的严重程度,早作决断让父亲去上级医院治疗,或许结局会不太一样。当他病入膏肓浑身插满管子时,我守在病房,几小时地紧握着他无助的手,才开始默默地检讨自己。
其实,父亲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理生活,到需要人陪,再到不能下床,吃不下饭,枯瘦如柴——每次给他擦身子,摸到他突兀的肩胛骨,都有些触目惊心,但我仍然没有联想到死亡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包括他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白天母亲从乡下赶来照顾他,晚上我和弟弟轮流陪伴他。我劝他把家里不多的牲畜处理了,让母亲住我家。父亲却怒道:“二天我不回去的呀?”于是,母亲每天在寒风中早出晚归,来回两个多小时地辛苦奔波,直到父亲突然住进重症监护室。
发丧那天,跪在父亲灵前,回忆父亲待我之种种好处,想到即将与父亲永诀,想到一个人就这么变成一把灰,不禁内心苍凉,热泪盈眶。父亲一生操劳,却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和弟弟。我常怨自己没能让他生活得更好一点。如今,全剩下一些遗憾和自责。但我相信通情达理的父亲不会责怪我们。因为,我们是爱他的,只是有时力不从心。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此外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临死时我们所承诺的那样,照顾好母亲。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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