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邦
“每一根槐枝都岁月似的弯曲/弯曲的灰褐,在冬日下午的光中/写着小半日的随笔”。老槐树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消失,直到把它变成我自己。不唯老槐树,好多年月不见的,还有那些年在马路两旁一排排站立的桉树,一坡坡生长的桑树,屋前屋后郁郁蓬生的女贞树。老树们与过去的生活一道远去,但它们的枝叶还伸展在我的记忆里,时时撩动我寒冬里的思绪。
盆地里的冬天因水汽重,阴冷里便多了一份潮湿。这种潮湿在早些年还裹带着卤水味。住在盐场废弃的机车房改成的房屋里,四壁间流动的空气里少不了盐卤的味道;回家上街的一条路旁是一座高高的天车,卤水车起来时,拉着吸卤筒的钢缆一抖动就洒下一阵胡豆米大小的卤水,少年时的棉袄上往往沾着卤水落下的点点痕迹。现在盐场没了,卤水味也几乎没了,但冬天冷的时候依然阴冷而潮湿,甚至潮湿进寒冬里伸直脊背行走的思想。“希望是自己撒给自己的一束阳光/阳光照亮之处并不都盛开着希望/人生是敲击着风骨的高歌与低咏/歌声响处有欢乐还有颤动的悲怆/临风的不唯有眺望的苍树/写下的却只是潮湿的诗行”。很明显,这“潮湿”是有着蜀南的地方气候特征的,可喜的是,这气候特征似乎也给与了诗行一种特殊的保湿功能。
冬真是冷酷的,它无形的冰手扯掉了树上能扯掉的树叶,像一个面无表情的生物学家,让树的欣赏者们长时间地面对一具具树的骨架。谁要是与自然界的季节变换拧着干,不是傻瓜就是狂人。三十年的人生不算长,但三十年的人生历练已使我懂得寒冷是一门哲学,于是我把冬的“恩赐”变换为对人间世态的审视:“枯秃的线条是凛冬炙人的杰作/学会欣赏只需并不一定懂艺术的人格/衰草如绸丝,落叶似飞鹰御风——/赝品往往把真实逼向山尖水泊”。这是多少人目睹过的人生场景啊。面对这些场景,瑟索者有,叹息者有,思索者也有,学会欣赏并不一定需要懂得艺术,但必须有在赝品逼迫中稳定脚跟坚定思想的人格,真与假的表象光怪陆离,真与假的本质却是黑白分明。“思想是透视尘世的千年铜镜/意志是烛照人生的万丈蜡烛/美好与丑恶,从来就不是单色/坚硬的笔尖就喜欢这种绚烂的斑驳”。
灰冷的云层,像潮湿的棉被,覆盖着丘陵地上四肢横放的城市,我在这城市里生长着我的肉体,也在这城市里生长我的思想。冬天冷,写诗可以取暖,这个暖,就是寒冷中燃烧的思想。“睁大眼睛看得见千山之外的一支寒梅/却在夜晚的灯光之下看不透几个铅字/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是那么悠然/独步在曲曲弯弯的山径却又如此艰辛/远与近不止是距离/苦与乐有谁能尽知”。这种困厄往往是没有答案的。记得满四十岁后的那些年,我经常重复一句话:“什么‘四十而不惑’?我已经过四十了,还经常有惑,一个个解不开的惑。”那时每天上班要走一段山路,那是我最喜欢走的一段路。走在那段路上能鲜明的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即使是在冬天里,也能看见干净的黄沙和密密的树林。清朗的思想往往就在这段路上铺展开来,在那十多分钟里,虽然不能绣出一朵小花,却可飞针走线地给那些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困惑缝补些什么。短暂的缝补中,你会感到疼痛,也会感到欣喜,夹杂其间的少不了悔恨以及自己对自己的宽慰,成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至少于我是这样的。
风把云片都吹走后,冬天的夜空有时非常干净,冬夜的月亮在干净的天空上滑动,常使我抬头仰望:“不知是谁将一块薄冰抛向夜空/隐隐的,我看得见冰上的指纹/还有半个微凹的脚印——/那雪中的行者正走向哪里/从地到天,我的思绪/多想追踪到一个/寒风中饮酒啸歌的灵魂”。这思绪并不完全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在一个热血常常沸腾着的身躯里,这个“寒风中饮酒啸歌的灵魂”是存在的,他的啸歌不唯在天空飘,更在这地上响,响得清亮而悠远,叫“写着小半日随笔”的老槐树有时听得忘了笔下的词。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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