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灰暗。
飞扬的雪花将我破旧的棉袄盖了一层又一层。我蜷缩在教室窗外的墙角,等还在上课的姐姐一起回家。爸妈远在外地打工,哥哥在县城读高中,家里只有姐姐照顾我。我9岁了,已过了上学的年龄。爸妈说,钱太紧,等明年再说吧。
离放学还早,雪花飘得越来越急,我正想起身沿着操场去跑两圈,这时老师拉开了教室的门,向我走了过来,把我身上的雪花扑打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我拉进了屋子。教室里温暖的火塘让我冻僵的手脚开始有了活气。老师说,从今后你可以在教室里等姐姐了,说完转过身继续她的讲课。标准的普通话在山村的教室里轻盈飞扬,像一只百灵鸟儿的歌唱。
几个星期后,校长冲进了教室,没有缴学费,怎么可以坐进教室里?老师和校长吵架,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这时校长走过来,提着我的衣领就往门外走,我紧紧抓住窗户的钢条,吼叫的声音响彻整座校园。
没有办法,校长终于放手了,气急暴跳,几步跨出了门外,教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老师用插销把门关得更紧,我一下子就感到了安全。她站在讲台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抬头望着我们,开始给我们讲城市的模样,讲汽车、火车、飞机和轮船;讲城市中的高楼,讲我们大家都非常向往的北京天安门。老师说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机会坐火车和飞机去城里上大学,才可以穿着皮鞋走出这片大山。然后老师俯下身,轻轻对我说:“你明天就到一年级的教室去学习吧,不会有人赶你走了。”
放学后,老师牵着我来到校长面前,把我入学的费用交到了校长手中。校长一直不愿收下,但老师的态度很坚决,这时我就听到了校长一连串的叹息声。他对老师说:“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艰难,你还……你让我怎么向老校长交代?”老师没有回答,牵着我转身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师的爸爸也曾是这所乡村小学的校长,退休后,他回到了县城生活。第二年,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县城教书的女儿,居然调到了我们这所破旧的乡村小学。
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哥哥高考落榜,老师在校园后的山坡上坐了很久。太阳要落山了,我说,老师我们回去吧?老师没有理我,只是一直埋着头。当夜幕有些弥漫山头,老师才抬起头,似乎想了很久很久的一句话,最终对我说了出来。
老师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呀。”
我说:“好。”
老师说:“你哥哥没有考上,你必须考上。”
我说:“好。”
起身一前一后往回走,我发现老师在风中的背影,很像山坡上那株孤独的树。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春绿夏翠,秋黄冬白。哥哥通过复读,早已大学毕业,在离家四十公里外的另一所乡村学校教书。姐姐高考后,也升入了一所理想的大学。后来我也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几年后参加高考,成绩不错,被一所师范大学录取。在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宰杀了两头大肥猪,为我操办了几十桌酒席,一万响的鞭炮噼啪作响,村庄沉入喜庆和热闹。
老师也来了,父亲把她列为尊贵客人坐在最上席。在大家共同举杯的时候,父亲端着满满的一大碗酒,站在高高的木凳上对所有的客人说:“这碗酒是我敬给孩儿的老师的,如果没有老师,就没有我们三个孩子的今天……”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早已哽咽,因为我知道,哥哥的学费是老师缴的,姐姐和我的大部分学费也是老师缴的。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年,老师的爸爸在生命垂危的紧要关头,在那个有着雪花飘落的冬夜,父亲把老校长套在自己的身上,头顶一张塑料薄膜,打着一支手电,摸索着漫长的陡峭湿滑的山路,走走歇歇,一直坚持送到了县城的医院,并在医院照顾老校长半年之久。
后来,老校长说,他老了,无法报恩了,必须要还的只有女儿来还了。其实哥哥考上大学那年,老师就可以回城了,但她没有;姐姐考上大学那年,老师也可以离开,但她还是没有;我考上了大学,老师会离开吗?
这时,我突然看到父母扑通一声,双双跪在了老师的面前,双双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抱着已不再年轻的老师号啕大哭。在场所有的客人都哭了,我看见曾经追赶打骂我的校长,也在远远的人群中悄悄地抹着眼泪。
在乡亲们的赞美和祝贺声中,我把他们为我而敬的酒大口大口地喝下。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很快就醉了。醉眼朦胧中,我看见老师正慢慢向我走来。
我说:“老师,你的任务完成了,你能走吗?”
老师说:“我已经是校长了,我为什么要走?”
于是,我们就一直望着对方,就像当年望着远处山梁时的沉默。我们都笑了,笑得很灿烂,然后,我们就看到彼此的眼泪,最终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王 谦
编辑:张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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