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劲松
晨光初照,春风微寒,山坳里到处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气味。
我牵着那头皮毛黝黑油亮的耕牛,来到“大长田”。父亲扛着犁头,手里捏着那根磨得光亮的竹鞭。到了田边,父亲从我手里牵过绳子,绾了几圈盘在牛头上。牛儿温顺地低头,让父亲套上犁铧和“架担”,自觉地走进田里。父亲满含笑意地抚摸着牛儿走到牛尾,挽起裤腿下水,清澈透明的田水立即冒出一圈“泥浑”,像平地冒出一股烟似的,“嗞嗞”地冒出气泡。父亲轻轻地扬了扬手中的竹鞭,那牛儿就昂首挺胸地踏步向前,“嗞啦嗞啦”地一阵好听的声响……犁铧翻起田里的泥来,像拱起一条条光滑的鲤鱼背。休眠了一个季节的冬水田,就在这和煦的春光中醒来了。
是的,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很多儿时的记忆也在醒来。如同上面这段煞有介事的“春耕图”,其实也只是我回忆性的童年描述。一到春天,我总是想到故乡川南的那一湾水田,想到犁铧,想到那牛儿和手持竹鞭的父亲,一股亲切、自然、清新的泥土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已是快四十年前的情形了。毋庸置疑,新时期的改革开放最早是从农村开始的——就是大家熟悉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土,农民对土地的那种激情重新焕发出来,或者说,历经多年饥饿岁月,那种“填饱肚子”的欲望立即化为战天斗地的强大力量。虽然都还在读书,但几姊妹下午放学回家,丢下书包,我们就会去砍柴、割草、烧荒、放牛、打猪草,周末和放假,也都帮着大人在田里土里忙碌,力所能及地干点劳动。那时,乡下的孩子和大人一样有着朴素而现实的愿望:种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白米饭就可以吃饱,新衣服、学费也会从地里“长”出来。那时,土地名符其实是农民的命根子,一家老小的衣食来源。乡下的孩子都在田边土角里长大成人。所以,一到春天,就和土地有着十二分的亲密。
“一年之计在于春”。好多中国的谚语都有着浓厚的农耕文明色彩,这句话也不例外,主要是说农事,所谓“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春种是后三季的基础,至关重要。春天是忙碌的,各种花儿忙不迭地次第开放,农民们也开始一年四季之首的第一次“农忙”——春耕。我至今记得这样的谚语:“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庄稼不认爹和娘,精耕细作多打粮。”说得很实在。也有不少春耕的古诗词,如中唐诗人韦应物的《观田家诗》:“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始。”再如清代大学者姚鼐《山行》:“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千层石树通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同样很接地气,一读诗,一幅农家春耕图就跃入眼帘。
那时还是精耕细作时代,土地在农民眼里也十分金贵,春耕还传承着老祖宗的“三犁三耙”。夏天收割之后,秋天茅草茂盛而又开始枯黄时,农民会“铲田坎”、“烧草灰”。土里的杂草要铲掉,晒干后烧了灰肥土;田边、田坎上长的草,就铲到田里“沃”肥;为了田坎结实不漏水,还要专门糊田坎。插秧之后,为了尽可能地增加土地的利用率,田坎上还要种黄豆、绿豆或者玉米、高粱。“三犁三耙”是建立在这些基础工作上的重头戏。为了增加土地的松软和活性,一般是收割完庄稼后,就犁上一次,耙平,秋后再犁再耙。开春后,又再犁一次再耙平。“秋耕深,春耕浅。”“春耕如翻饼,秋耕如掘井。”“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耕好耙好,光长庄稼不长草。”……这些谚语当然不是诗,但谁能说这些凝结着生活的经验与智慧、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语言不是诗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手一脚全是诗。
历经几次“折腾”,田就熟了,赤脚走进田去,那种滋啦滋啦响声,听上去很享受,好像是土地正在和农民对话的密语。有经验的农民根据这水响,就可以判断哪些田肥、哪些田瘦。我想,农耕文明之所以成为一种文明,大概因为它一直维系着这种人与自然丝丝入扣而又生生不息的深层次关系吧。
活色生香的春耕图是如此亲切可感而诗意荡漾。那是川南山间的经典画面:父亲扶着犁头,扬着竹鞭,牛儿拉着铧,一页页像翻书似的,新鲜的泥土排列在水田里。父亲有时会哼上一段山歌,牛儿偶尔也会昂头一声长啸。人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抽上几分钟“叶子烟”,或者嚼上一个娘带来的煎饼;牛累了,就在田角埋头品尝我们或娘割来的新鲜的草……
可惜,这样的春耕图已成了遥远的记忆。春天又来了,大地一片生机勃勃。虽然有的山区土地正在荒芜,但我相信,它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焕发新的生机。
想着想着,儿童时代背诵的第一首诗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似乎是一种隐喻和启示:一切幸福都是奋斗得来的,有什么样的耕耘,就有什么样的收获。我们应该向春耕者致敬!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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