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莲花,是指赠人良言的得道高僧的不俗谈吐,或者借此讥讽善于圆谎者的如簧巧舌。但是,舌尖上的浪花呢?我见过,尝过,并化作一段苦乐年华的美好记忆,时不时还在睡梦中绽开,激溅,漫漶……
沱江岸畔,一座古朴小城建造在一片宽阔平壤,除却城内的街道是青石板铺砌,城外一条承载牛车、马车、人力车、自行车和偶尔出现的一辆汽车的公路则由碎石筑成,其余无数条纠缠不清的大小路径俱是黄泥路,晴天扬尘扑身、雨天脚印沦陷。那时,人与路的交情,简朴到不借助草鞋、布鞋、胶鞋、皮鞋做中介,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比例,是赤脚和路面零距离的亲密接触,二者之间高频率的关键词或关联词,第一是“烫”,暑天下脚如火烤,沾路即提脚,慢了怕脚被烤焦;第二是“凉”,寒天地皮透出的冷气似刀尖直扎,触脚心惊,慌得像上紧了发条似的原地猛跳,试图挫钝刀尖,抖掉寒气,调动自身血气尝试自卫、自保。艰难时世,日子苦如黄连,事后又像咀嚼一枚值得回味的橄榄果,甚至诱惑人抛开已经过上的富足光景,转身返回。
那年代,每逢星期天无论天晴下雨,我都会捏着一根挥舞不停的洗衣棒,一路尾随肩担洗衣桶的母亲,默默地走向距离约两华里的附城沱江。冬季的江水,清波粼粼,清澈见底,渉足其间如同万针齐扎,令人脊骨发寒,牙齿哆嗦乱碰。接下来,母亲挽起的裤管,拧着木桶涉进江中,把腾出的衣物抱在浅水里凸出水面的石头边浸泡着,然后逐一捞起捶打,摆动,清洗,拧干,再放回清水涤荡过的木桶。我站立一旁,职责是充当哨兵,小心提防波流卷走浸泡着的衣物。
此时,我常常心疼地盯着母亲泡在水中冻得发青的脚肚,后悔自己平时那一阵奋不顾身、满地打滚的瞎折腾。遇到太阳悬空,我难免心有旁骛,以绝不掩饰的喜悦目光,乐此不疲地追逐鸟翼下四处迸溅的一簇簇浪花,它们斑斓夺目,晶莹透明,凌空抛洒又瞬间凋零。这些液汁的花朵,饱满而脆弱,直观而神秘,其呈现的生存意义,绝非一个标准答案足以囊括,既唤起人心渴望走向天际的念头,又平添一股生命无常的苍凉。
那些年,教师与学生的关系近似母子,书包很轻,讲课很精,回家作业很少,教与学都很认真。夏天,每逢排队放学以后,我们这些追风少年总是瞅准空隙悄然开溜,一趟野跑直奔江边,把书包往沙滩上一丢,浑身扒得一丝不挂,迫不及待地跳进江流。我们,嬉戏的我们,潜水头顶对手的屁股,浮出江面连连伸手浇水泼向对方的眼睛,逃之夭夭是为寻欢作乐,仰望蓝天是仰身独游时的消遣,青春任凭自作主张,真是欢乐无疆的金色韶华。凫水中流,自封一个快乐王子,不管是人还是浪的咆哮均可不予理睬,天大地大不如耍心大,爹亲娘亲不比江水亲,背脊任鱼嘴撮来撮去,脸皮随扑浪淌去淌来,世界在笑声中变小,人与人的藩篱游戏中拆光。游乏,游渴,猛然想到江心的浪花是不沾尘埃和汗渍的纯净水,于是乎游向一堆波涌涛拍的耸礁,头靠石枕,长大嘴巴,等待触礁浪头抛洒出的一朵朵水花,溅落口腔,润喉饱腹……
是的,这就是越过舌尖的浪花,一朵朵不请自来,一切皆由大自然的造化神功代劳,古人用江心水泡新制精茶,我辈饮江心浪花润唇解馋,服务全程免费,而今看来是何等惬意,何等奢侈?很明显,那一泓清纯的江水,早已一去不复返,在污染到来之前,在苍老到来之前,我们享受过梦境般的美好童年。而且,理想的教育,教育的理想,一个未曾污染的社会,允许我们展示天真的淘气和天然的人性,约束和强制那时尚未像一副桎梏加身,我们拥有梦想的自由,还可以用唇口采撷清纯的浪花,尽管于今看来,每一朵都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及。哎,当年我们浪漫过、珍贵过、拥有过,现在却如同小说中的虚拟,人与事,俱恍然如梦,面目全非,假使谁想笑,面部表情也会违背心愿地凝固成一个畸形的尴尬图案,像一幕有不如无的滑稽戏。当初的生存环境,像一趟掠空远去的飘风,像一江穿峡狂泻的流水,带给人满腹若有所失的惆怅,一种生存的快意与激昂已被幻灭的苦痛与沮丧所替代。我们属意的过去已过去,我们眺望的未来尚未来,彷徨、烦闷,只因为理想与现实之间还有一条需要跨过的巨大沟壑,岂甘如此作罢?
其实,不管是浪花溅衣也好,还是浪花解渴也好,那些清纯,那些甘甜,那些善美,总会在记忆中挥拂不去,甚至到了身躯老迈十分依旧频频回盼。我们厌倦复杂、不洁和狼狈,我们以脚步诠注的生命路线,此生与此身未必是走得越远越好,或许那些过早失落的永远不再,才是少不更事的年代,一误再误的绝唱。泪水不是珍珠,而珍珠常常不如一串痛惜的泪水珍贵。等到大彻大悟时,我们青春已逝,希望已空,哪怕呼天抢地,皆为徒劳。
那些美好事物,一度点缀过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振奋过我们奔赴远方的信心,哪怕会得不偿失,也无怨无悔。是啊,多少往事已随风而去,可又有多少人仍然不辞生死契阔,不惧长路漫漫,不顾跌跌撞撞,去追赶那心中牵念的梦幻般的美好憧憬……蒋 涌/文
编辑:张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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