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树伦
从1944年到1949年,我在四川邻水县菁拱乡小学读书。那是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社会大动荡、国家大变革的时代。
菁拱小学地处县城北门外约两里路,沿一条小河边有一平坝,是运动场,后面一座粉墙青瓦庙宇式的校舍。进大门是大会堂居中,可容全校二三百名师生聚会。会堂四周布着大小不一的十几间教室,校周围也有小山坡,绿树环绕。教室三合土地面已坑洼不平,墙壁也有石灰层脱落甚至有洞。我家穷,父亲卧病直至离开人世,靠母亲纺棉花、洗衣和失学的两个哥哥挑煤炭卖度日,却让我一人坚持读书。光着脚板,夏天踩滚烫的石板、冬天踏冰冷的泥泞上学,有时没吃早餐也往学校跑。一到校,总有欢乐,与同学们玩皮球、跳绳、打弹子,蹦蹦跳跳。
上课钟响起,全校师生集合于会堂前开朝会,向孙中山默哀,诵《总理遗嘱》,校长训话,神圣而庄严。到高年级时,我被选为学生自治会主席,学会了主持朝会。初小的几学期,朝会上常听校长、训育主任讲抗日,印象深刻。读高小时,校长只讲学校纪律,不涉国家大事,便觉枯燥无味。
那时学校管理严,级任老师管学生品德教育,是不允许有逃学或迟到的。学生中选出“保长”(现叫班长),每天依座次派学生打扫卫生,周末下午组织全体同学大扫除,老师挨班检查。所以,校舍虽旧而且破,却保持了整洁。最让学生畏惧的是体罚,上课没完成作业的、回答老师提问答错了的、迟到的、打架的,都要挨戒尺打手板。违校规严重的,常被训育主任带到全校学生大会上,宣布其犯规事实,再让违规学生俯卧在一张条凳上,老师则举起鞭子狠抽学生屁股:“看你还敢不敢违反校规!打你!打你就是爱你!打你就是爱你……”直打得学生哇哇叫:“不敢了!不敢了!”同学们都屏神静气,一起感受这鞭子的教诲。可事后,打架的照样打架,违规的依然违规,甚至更逆反。看来,鞭子下面未见得能“出好人”的。
1945年上半年,级任老师孟棋上国文课总要跟我们讲抗战形势,进行“不当亡国奴”“读书救国”教育。孟老师又是校童军教官,学校上早自习前先做早操。早上五点钟学生必到校集合,孟老师带着二百来人的学生队伍跑步进城,从北街跑到东门口再原路返回,边跑边齐喊口号:“打、打,打日本;杀、杀,杀汉奸;救、救,救中国!”这黎明的呐喊喊醒了一座县城。
教室之间不隔音,只要有一个班上音乐课,那风琴声和歌声就会传到各班同学的耳畔来。音乐老师教学生唱的歌,总能让人热血沸腾。“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二月里来好风光……”不仅在校园,甚至在县城也广为流行,扎在小学生的心灵里,成了一辈子的旋律。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老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讲“我们再也不会当亡国奴了!”满县城鞭炮声四起,茶馆里打起“围鼓”,欢庆胜利,都说“要吃相因饭(指廉价米)了!”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现实是,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母亲让我到店铺买半碗酱油,得提一大捆上十万元的金元券。
学校却照常上课,国文课张老师满足学生要求,除了讲课本上的内容,还另开了一门“选文”课,把选读的文章油印发给学生,让我们超前读了鲁迅的《秋夜》、朱自清的《背影》,《古文观止》上若干篇章,如《郑伯克段于鄢》,还选读了一些唐诗宋词,不涉及考试,我们却读得津津有味,培育了阅读兴趣。一到寒暑假,我就在家中搜书来读,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等,废寝忘食,唯独对《红楼梦》读不进去,觉得它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到1949年下学期,国民党政权分崩离析,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人民解放军挺进大西南,学校教师队伍思想动荡,有的老师在课堂上讲“共产主义不适宜于中国”,而有的老师却另有见解,比如我们毕业班的级任老师邱德培,下课后把我和另外几个学生叫到他的寝室谈话,说:“你们逐渐长大了,该懂点国家大事了!现在物价为什么疯涨,有钱人为啥子总要欺负干人(‘干人’即穷人),太黑暗了,很快天要亮了,你们要学会思考……”他并未深说,却触动我们小学生的心灵。后来才知道邱老师和童军教官孟棋老师都是共产党地下党员。
到解放军即将进邻水县城的前几天,学校宣布暂时停课。城里不少居民往乡下跑,商店普遍关门,街道一片死寂。解放军进城那天并没有听见枪声,新的人民政权建立了,学校也迅速复课。返校后让人感到最新鲜的事,就是老师组织学生跳秧歌舞,而且让秧歌队上街。街上也特别热闹,解放军的秧歌队、腰鼓队,各条街、各单位的秧歌队,轮番上街庆解放,抬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锣鼓喧天,好不欢乐。学校复课后,课本还是老课本,但老师开始讲共产党、解放军为什么能推翻旧社会建立新中国的道理,讲“谁养活谁”、劳动人民要当家作主的道理,让同学们耳目一新,格外兴奋。解放后第一堂音乐课,是老师教我们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接着教唱“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随后,社会上由解放军向老百姓传唱,到处都唱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过去死气沉沉的街道、学校,都活跃了起来。到1950年元旦,学校大门、城门口、大单位门口,都扎起了牌坊,贴上标语、对联。无论是学校还是走在街上,到处都是新鲜风景,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尽管当时生活还很贫穷,但人们脸上都有了喜色,生活都有了希望。
在兴奋中,我度过了小学生活最后几周时光。毕业了,告别生活学习了六载的菁拱小学,留下了终生清晰、总历历在目的记忆。
编辑:周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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