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有刚
回家探父,下车就看到他,背个大背篼,浑身都是汗;本想说他几句,但看到他手里拿了个木瓢,火气顿然没了,并一下依稀忆起那个年代的事情。
我们家的木瓢很重,是父亲的徒弟送的,据说是从一个巨型树墩上挖出来的,时间久了散发一股清香,而我天天去外面的水塘舀水进桶时,最恨它又笨又沉了,还恨它夺走了父亲的爱。因为父亲不管我,精心呵护着木瓢,去木瓢手把上钻个孔,系上牛筋带挂墙上醒目处。他每每去看,脸上必流露一股莫名笑容来。父亲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脸上平日是紧绷着不笑的,没有表情的,我们都怕他;唯他看瓢时脸上那种表情让我着迷,也惹我嫉妒,感觉我还不如那把瓢。
某一天,因为这瓢惹祸了,我不小心把它打烂了。不是嫉妒,确实是一场意外。我烧开水,往锅里舀水时发现灶台边的盆里无水,便去外屋桶里舀。我还不到十岁,颤巍巍地用双手捧着木瓢,小心翼翼地穿过厨房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身子便溜伸地摔倒地上,木瓢随之“砰”一声闷响破成两瓣了。我的脸本来摔得生疼,胳膊上还掉了皮,当时哇一声哭起来,却不是痛,而是怕,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高大的父亲极端情绪化,火气来了常不能自禁。有次我家养的一只老母鸡丢了,父亲失控把一筐的锯木粉漫天撒,弄得家里天崩地裂。而这只木瓢我知道还有个故事,是他被造反派关黑屋,他徒弟拖着病体,天天暗自送来一瓢水,帮他渡过难关而活下来。徒弟因病早逝,走前留下这把瓢。这其实是给他一个念想和激励。因为情绪化的父亲在造反派面前发了脾气,游街示众的时候,这个徒弟一直陪着他,不让他自杀。这徒弟还幽默得很,帮父亲拿铜锣喊口号,变着唱川剧的腔调高喊,“我前头,走资派——哐;我后头,小爬虫——哐”,喊一声敲一下,长声幺幺的样子,让他前后那些造反派们一个都没听出来,可看热闹的人听得哈哈大笑,一时被传为佳话。
我坐地上,感觉一阵天昏地暗,一阵恐惧后忽然来了主意,就是去把母亲的针线包找出来,用锥子打眼,麻纯子穿孔,把两瓣木瓢生生地连在一起了,足足用了半天时间后,我挂回墙上,恍惚一眼是看不出这破绽的。
傍晚时分母亲回来没发现。天擦黑的时候父亲闷头回来,习惯看那木瓢一眼便径直过去了,也没发现。然而他发现了我的伤,问我咋回事,我撒谎说学校劳动摔了。一时母亲慌了,忙给我上药,偏此时一股大风从窗口吹进来,那墙上的木瓢随风摆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来,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好奇地取下来,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吓得我直往墙角里钻,同时用脏兮兮的双手抱着头……父亲忽然明白了,因为我的手上还有血,那都是针头扎的:一针一线缝补间,早已把我的双手弄得血迹斑斑了。
“怎么回事?”父亲用一种古怪的声音问我,反倒是他夹含着一种胆怯。我便把过程说了,完后哭着说我会把它补好的。
父亲沉默了。我以为是火山爆发前的沉默,我埋着头等待火山爆发。可仍是沉默。最终稳不住抬头看他,没想到他把我的手拿过去,用他宽大的胸衣搓揉了几下,又去检查我的受伤处,过程中眼里含了泪:这个从不掉泪的汉子,竟然眼红了,脖子上显现痉挛,之后换成满脸的慈祥,嘴里最终冒出一句话来,“你这二娃呀,怎么这么傻啊!”声音颤抖着,仿佛我成了那把瓢。
父亲至此开始改变了。虽然木瓢不再使用,因为不装水,但父亲仍挂在墙上。是当艺术品还是纪念品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此后极少发脾气了。某天忽然感觉应该告别过去,便在搬家时把那把瓢给他扔了。父亲也没说什么,他早年的火气已经烟消云散,只是常去市场搜集木瓢来怀旧。。
于是接过瓢,走在父亲身后,恍惚间觉得和他换了角色,我再不是父亲那把瓢,父亲却成了那把瓢!
编辑:周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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