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光耀
表叔在大山的家,一直是我少年时的神往之地。他家的房前屋后栽种了大片果树,一年四季花开花落、水果飘香。每次去表叔家,读过旧学有高小文化的表叔总会用黑木炭在地上写出几个字,要我辨认。遇上果树成熟的季节,读错了就别想吃上他的水果,认对了表叔就指定一棵树由我摘。我总要读错一些,结果乖乖地听表叔的话,望着树上的水果流口水。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他写的有些字在字典里也查不到,包括他贴在门框上的春联,也有错别字,我就质问他,他说字在《康熙字典》里查得到。言之灼灼,我无言以对。
我父亲六岁时沦为孤儿,父亲的姑姑表叔的娘见他可怜,就将侄儿接到家里放牛割草,也算给父亲一个安身之地。比父亲小几岁且同一天生日的表叔和父亲从小情同手足。我父亲目不识丁,表叔家境好,读过书,比我父亲聪明能干。他“泥木石”项项通,阴阳风水、面相算八字门门都能糊弄人,所以经营家庭顺风顺水。表叔为盼一个“香炉钵”,陆续生养了六个女儿,直到乡里给他落实计划生育,才断了念头。
我们家也有六兄妹,那时家里十分穷困,遇上青黄不接时,父母就去表叔家借钱借粮。那年正月尾上的一个傍晚,我跟着父亲到表叔家借粮,次日清早天上下着小雨,知道父亲急着赶回,表叔给我父子俩盛上一碗白米饭,他一家老小就喝玉米糊,父亲见状吃不下去,两碗米饭推来推去,还是摆到我们面前,吃到碗底,我惊奇地发现有两块腊肉,狼吞虎咽吃了。回家路上,父亲问我吃上肉没,我说吃上了。父亲一阵嘘唏。
表叔一副菩萨心肠,每次都想办法不让我父母失望,除了应借的部分,总要捎带两把干面或者几斤花生,让我们一家子改善一次生活。中年时的表叔口才好,人缘关系广。他家附近的两个场镇大半条街的店老板都认得他。夏天,他光着上身,肩搭一张汗帕,赤着一双脚赶集。他办完买卖,就往茶馆竹椅落座,三朋四友围了过来,听他天南地北地说新鲜事。听着听着,就有人给递上一支长长的叶子烟,有人悄悄地给他开了茶钱。然后,他就伙同朋友下小酒馆,就着一盘凉拌猪肺,二两土酒下肚,他兴头高涨,来上一段川剧生、旦串唱,把小酒馆的生意拉得火红。看他喝得脖子通红,老板就赏他两把花生,打发他走,乐得表叔沿街嬉笑怒骂……
由于家穷,我的胞兄三十出头婚姻无着落,表叔也很着急!他赶20多里路来我家东瞅瞅西看看,最后说,我家门前旱渠上铺的过桥石板方向影响了姻缘,必须向北挪动半尺。胞兄亲自挪动那石板,不幸将右手大拇指压成骨折,疼痛好些时日,家人责怪表叔。表叔得知很不服气,发誓要给表侄儿讨上一门亲事。半年后,通过表叔牵线,胞兄果然和表叔一个酒友的女儿订了亲。在表叔斡旋下,不久胞兄结了婚。
土地承包到户后不久,表叔招进了女婿入赘,承包一大片荒山植树造林,发展优质油茶、茶叶,放养群鸭等,年年获得好收成,表叔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表叔渐渐卸下了肩头的担子,交由女儿、女婿经营。不久,他老伴患了疾病,六十来岁就离开了人世。从此,失去老伴的表叔郁郁寡欢。
我长期在外务工,表叔老惦记我,一年半载给我打来电话嘘寒问暖,我春节期间回家后总有去看望表叔的强烈念头,无奈每次假期短暂,一晃十余年没见上他。2012年冬,我去参加他八十岁生日庆典,发现表叔眼窝深陷,脸色乌紫,一身皮包骨头。他说几句话就咳嗽一阵。表叔说他得肺心病多年了,还开刀做了疝气手术。老年的表叔已形容枯槁。
2013年腊月23日凌晨五点多,我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她说,你表叔走了。安葬表叔时,表叔唯一的年近古稀的徒弟哭得悲天动地。他声声叫——亲老汉!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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