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王 谦
天还没有大亮,朦胧夜色里,天空正靠在四面的山头。黎明前即将破晓的清晨,雪花簌簌从脸旁吹过,刺骨的寒冷。我望着老师举着火把的背影,在雪地匆匆朝前走。在她的身后,一条火把的长龙,照亮着陡峭狭窄的山路。
每年放寒假前,我们都要赶到乡场小学,参加全乡的统考。我们所读的村小,离乡场小学有5公里的山路,要翻两座大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我们紧紧跟在老师身后。我通红的小手紧握住口袋,里面装有几个昨夜烧熟的土豆,那是我的午餐。
我们一行53个孩子,是学校一至六年级所有的学生。我年龄最小,感冒得厉害,半路上,老师就把我拢在了她的背上。我感觉老师的背膀,真的好像一座行走的大山,踏实而又温暖。
在翻过第二座山梁后,天已大亮了。温柔的阳光照在老师的脸上,极像路旁那朵开得最艳的太阳花。在我们休息的间歇里,老师就为我们讲解着怎样审题,怎样写好作文,在做算术的时候,一定要认真、仔细、多检查等注意事项。我们全部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老师又背着我,朝着乡场出发。
老师曾是县城师范学校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琴棋书画样样拿手、多才多艺,原本可以留在县城教书,可不知什么原因,她却来到了我们这所破落衰败的乡村小学。我知道,老师的父亲也曾是我们村小的老师。每天放学后,他都会到一些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家里,劝说他们的父母一定要送孩子读书。在一次回家的途中,不幸摔下了山崖。躺了半年的病床,他云淡风轻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像大山里的一棵沉默的草,到了冬天,就从我们的眼睛里悄悄消失了。
冬天的山乡黑得很早,雪还在下。当我们交完最后一堂数学考试的试卷时,天开始黑了。我很饿,老师就把她中午没有吃完的土豆全都给了我。我知道,这是老师故意留给我的。走到半路,天就全黑了。我们又点燃火把,在寂静的山村小道上,又铺开了一条长长的火龙。我们都不敢说话,老师也没有说。在翻过第二座山头时,队伍便停了下来。老师就开始一个一个望着大家,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对着答案。我们的头埋得很低,不敢看老师的眼睛。老师让我们全都伸出手,在她的手掌还没有落下时,老师就哭了。
当前来接我们回村的家长们看到这个场景时,顿时气血上涌,迅速从路旁折断了手指粗的黄荆条,毫无顾忌地抽打着自家的孩子,整个山谷哭声一片。老师惊呆了,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个一个阻止家长,一个一个地劝说:“孩子还小,不懂事,明年努力就可以了。”然后,老师逐一向家长们道歉,说没有教好孩子,对不起大家。我发现所有家长的眼里,早已经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第二天便是漫长的寒假。不久就听说老师住进了医院,再不久,又听说老师被检查患有什么肿瘤。我的母亲早已放下所有的农活,每天都陪在老师的身边。我们53个孩子每隔一个星期,都要在村小的门口聚一次,把从家里面偷出来的鸡蛋交给我,再由我的父亲徒步四十公里的山路,带到县城的医院。
与老师见面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老师的遗体被运回了村子里。全村老老少少全都跑了出来,全都毫无遮拦地痛哭。我的母亲扑在老师的遗体上,哭得好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还在外地读大学的哥哥,要是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望着母亲号啕大哭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老师的爸爸为了劝说我家大哥读书,是在回家的途中,不幸摔下的山崖。老师的爸爸走的那天,我的母亲同样是这样的悲痛欲绝。自责和难过,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一直折磨着他们多年。
老师的遗体和她父亲一样,安葬在村小的操场边。她在医院里留给我们的信上说,她要与她的父亲一起,永远站在这里,她要看着这里的孩子们,全都能够从这贫瘠的山村里,考上中学,再考上大学。
这些年来,我早已大学毕业,也在一座外地的城市中,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每年的春节,即使要往返于上千公里的奔波,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家,都会与我的哥哥和父母一起,到老师的坟前,烧点纸、点燃香,然后再说上几句掏心窝的话。每一次,我们都会忍不住哭,每一次我都会看见哥哥长跪不起。因为老师已经死去的父亲,因为这个从此在天堂里长眠的女孩,是他初恋的爱人。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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