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 涌
晌午,一艘客轮静静地停靠在沱江边上,一群又一群过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过去摆渡木舟的艄公,如今已换成驾驶钢甲客轮的舵手,设备是先进了,对旅客的关怀却冷漠了。
“开船的人,回家吃午饭去了,说不定会喝二两烧酒,你着急,他不着急,等吧!”
“过河钱听说也涨了,是不是?”
“是啊,一元变两元。”
“开船的脾气也涨了。再等一会儿他还不来,我们就下船,到上面过桥过河。”
“这里离桥,少说也有两里路吧,再兜一个大圈圈,没有七八里路程你走不到,真是望桥累死人!”
我闭目养神,听过客议论不休,便睁开眼睛朝上游望去,那一条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钢筋水泥大桥,似乎超然物外地不置可否,对人们的焦灼熟视无睹。
这是古镇场口的水码头,连接两岸的是一条上千年就存在的古道,不知它接送过多少挑夫走贩,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和人世聚散。我的目光默默地掠过江波,随着沿岸植被的锐减已很难寻觅水鸟的踪迹,这令我直打冷颤:这就是现代人所面临的现代化吗?我长吁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客轮的掌舵者终于来了,他借饮酒助力,就像一个登台唱戏的“红脸关公”。他没有半点客套,更没有一句抱歉的言辞,习惯成自然地当即挨次按人头收取过渡费。很快,马达声响起来了,客轮离岸驶向对岸。我呢,却着实怀念沈从文《边城》里以如诗如画的笔墨描绘过的“官渡”,以及留在记忆中的撑籇、摇橹、摆舵的声响,那顶竹篾编织的船篷,那枚老艄公抛来的酸枣,那缕“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人性温馨。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恍如隔世,一去不复返了。
几年前,我在江南古镇周庄漫步,起初天上有太阳,不一会儿却飘起细雨,游人没有慌乱,也很少见谁张伞,大家都从容不迫走近屋檐——那就是一顶友爱沉默地支撑着的天然伞啊,风雨来了它呵护你,日头毒了它呵护你,这是前人慷慨大度的无私,还是推己及人的自私?而今的繁华都市,哪里还有遮蔽陌路相逢者的屋檐呢?丢掉了传统,丢掉了仁爱,有地位的人谈起金钱眉飞色舞,谈起助人为乐如同面对一件出土古董。当人蜕变为非人,昔时的人文关怀,一如远飞天际的宾鸿,我们的心灵一阵呼唤,似乎终归是一场徒劳。所以,多少人渴望着某种现代化的再超越,或者是往昔的再回归,频频投出的目光足以望穿秋水。身居高位的未必是庄严神圣,显然,人很难指望那些泥塑木雕的偶像具备悲悯情怀,祭祀香火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愚人自嘲;新近出现的未必就引领未来,美好与丑陋无法凭时序先后来界定,那些优雅的弦音被狂风刮远,却吸引着一轮轮的怀恋和回望。对于往昔,人不单告别,有时不甘告别,甚至想挽回。
来到母亲的坟茔前,我跪下黄金双膝,一叠叠地焚烧着纸钱,一句句地吐诉着心语。此时此地,我呼喊不出任何高亢的口号,仔细想想吧,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你为他着想,只有母亲在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为你着想,一旦失去了母亲,人的心灵世界即刻坍塌去一半天空,从此踏上一条没有归期、没有依傍的流浪之路,让人觉得母亲是原乡,世界因她而去转作异乡。随着母亲的辞世,青春的花朵仿佛一夜凋零殆尽,人如大梦乍醒,兀然意识到自己老了,沧桑感若滚滚云雾笼罩心室。在母亲的坟墓前,我表达情感不是言辞,是一串雨点般的泪花。我多想搜尽世间所有的藤葛,编织一架通天云梯,到如今高攀不上的天国去找寻凌云升空的母亲。可叹,世间有多少人似我一样,匍匐悲凉的黄土,仰视苍茫的云天,泣不成声,泪眼朦胧。是啊,春来山花会开,而我们的心花呢,随着母亲的离世,早已“零落入泥碾作尘”,在记忆间“只有香如故”,那副慈爱的笑容比天涯更遥远,比云霞更缥缈。
我走在栽满松柏的山脊上,孤身只影,昔日背向母亲的追逐皆如填满遗憾的苦果,功名未猎,欢情已逝,无数期冀好似闪烁冬天的阳光,徒射亮丽的风度,却没有暖身的温度。所以,若许我再次选择人生,我乐意将生命定格于童年,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襟,牵着她那只暖手,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阅历,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成就,多余的一切我都不稀罕,我只在乎那“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辰。
向晚的斜阳,把我的身影拉得格外瘦长,我脸上有落霞的血红,身畔的溪流激溅着细小的浪沫,不知谁家的窗口飘出清脆的笛声。于是,我再度振作起精神,猜想那条暮归的老牛踏过的小路,经春风一吹,春雨一洒,春阳一照,不久便会萌生嫩绿,绽放新红,愉悦路人,萌发希望,而我只是一过客,纵有满目旖旎,皆是他乡它景。
编辑: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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