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谦
初春的夜,来得很早。天刚刚擦黑,乡村就安静下来。
全家人围坐火塘边,没有人说话。柴火劈啪作响,偶尔弹出一两点星光,很快不见了踪影。父亲没有说话,全家人都沉默。母亲偶尔一两声叹息,让乡村的夜晚变得更加冷清。姐终于说话了:“爸,干脆我不读了。”沉默的父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许久都没有收回目光。姐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父亲顿时用火钳把火塘杂乱刨开,透亮的火光烫人,然后渐渐熄灭。房檐上有冷冽的风拂过青瓦,漫长的夜,越发安静下来。
天还没有亮,早饭也没吃,我在墙角抓了两个红薯,打着手电就出门了。茫茫夜色里,清冷的风割人,手电的光柱,在十几米外已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有凭着印象中的路,一步一步向亲戚家走去。父亲早已给亲戚带话,如果开学时还差点学费,正月十五那天,我会赶到他家借钱。
亲戚的家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小镇上,要翻两座大山。我最怕那片乱坟岗,离村子不远,路两边竹林葱郁,幽深得可怕。刚进入竹林,有早醒的夜莺扑打着竹叶,沙沙响声让人毛骨悚然。我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飞奔,直到全身无力,才停下来喘气,摸摸衣兜,两个红薯已不知在什么地方抖掉了。不敢回头找,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天渐渐亮了。晨曦微露,远远望去,有薄雾缠绕山腰。路两边一串一串的迎春花开得正黄,一直铺向遥远的山顶。沿着开满迎春花的路,我必须加快脚步,必须在中午一点钟之前赶到亲戚家,要不回家的路,就要漆黑一片了。累了就慢走,一小段路后,我又加快了脚步,裤管被露水打湿了,鞋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全身似乎永远有散不开的热气。翻过第一座山头,又下到谷底,有一条清澈明净的小溪。捧了几捧水,大口喝下,我又开始攀爬第二座山了。这时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天空。从位置来看,应该到了中午十二点了。一想到中午,肚子开始不听话起来。于是我开始小跑,尽管全身湿透,但我只想先吃上一大碗米饭,然后揣着借到的钱回家。
中午一点钟的时候,小镇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在一个池塘边洗了一把脸,用小木棍把鞋子上的淤泥铲净,用手指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然后朝亲戚家走去。看到街道两旁的面馆、包子铺,还有那冒着热气的大块卤肉,我强忍着从喉咙里冒出的清口水,硬是一口一口吞下,硬是撑到了亲戚家的门前。我推门,门没有动。细看,顿时蒙了,亲戚家的大门居然紧闭,一把大锁沉默地把我挡在了门外。我想等等吧,也许他们出门办事了。于是我就坐在门前的石梯上,散漫地望着匆匆走过的人群。
时间过得很快,天空洒下的阳光由暖变凉。亲戚还没有回来,我的心开始慌乱,我只想亲戚早点回来,然后我就能早点回家了。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下午三点,亲戚还是没有回来。我望了望街道,赶集的人群早已回家团年。我望了望天空,望到的却是一片苍灰的天,太阳已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了。我终于忍不住了,起身问旁边的街坊,他告诉我,亲戚在清晨就走了,大包小包的,估计好几天才回来。
我的心一阵怅然。默默转身,我只有两手空空,开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离开小镇,面前又是大山了。我的步子已不像来时那么轻快,早已冷却的衣衫,让原本有些沉重的心,一瞬间越发的冰凉。爬上第一座山头,向小镇的方向回望,有很多烟花冲向天空,散开成一幅幅五彩斑斓的画。
稍作停留,我开始下山,耳畔是忽远忽近的松涛。很快下到谷底,又走到了那条小河边,步子已不听使唤了。这时松涛远去,于是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听着溪水的低语,静静地听着鸟儿归巢的鸣叫,静静地想着,这条从遥远的山谷间缓缓淌来的小溪,最终要流到哪儿去呢?
山谷彻底静了。我起身,继续朝着家的方向。终于又爬上一座山头,远远的有一束光柱忽明忽暗。我知道父亲来接我了,我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朝着山下飞奔。不顾横在路中的荆棘刺痛我的脸,不顾路中的石头撞痛我的脚,不顾路边的野藤无数次把我绊倒,我不顾,什么都不顾,我只是向我的父亲飞奔。
在下山的中途,两束光汇合,我却沉默了,父亲也没有问我,我们就一直沉默地站着,散漫地透过高大浓密的树丛,望着苍茫的、辽远的、漆黑的,又有些狭小的天空。站了很久,父亲说:“走,回家。”我悄悄蹲下,折断了一株路旁的迎春花,藏在我的背后,我想等一会儿到了家,我就可以把它插在瓶子里,让它在家里迎接春天的到来。
那一年,姐姐辍学。
那一年,我正备考县城的高中。
编辑: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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