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教室里依然灯火通明。我看了看同桌的阿杰,他正铺在课桌上酣然入睡。透过堆积如山的试卷,望了望讲台上的老师,她正一脸温和地望着我们。
我不敢与老师的目光对视。高考失败,所有自信和骄傲,早已像一堵坚硬的墙,让我们彼此的心越收越紧。私下里,我和阿杰偶尔会谈到老师,兰州大学专业英语八级的高材生,因为爱情,千里迢迢从兰州赶来,与男友在这所破落衰败的普通中学相聚。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这段被传为佳话的爱情,最终还是各奔东西。那天,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老师的男友决绝离去,在料峭春寒的颤栗里,老师却一直微笑着,继续她的讲课。
那天,阿杰神秘地告诉我,如果他是老师的男朋友,他一定不会让她从兰州回来,如果回来也一定不会离开她。随后,他递给我一个作文本,我打开,是一封长达十多页的信,漂亮的行书里,满满的全是对老师的赞美。我说,有这么长的作文吗?阿杰鄙夷地笑了笑,这是情书,情书,懂不懂?我翻到了最后一页,居然还看到老师的评语:等你考上兰大再说吧!
这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和阿杰,兰大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坐在复读班的教室里,我们都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高考落榜,我去过广州和新疆,但看似遍地黄金的世界,却把我最终逼到了复读的角落,毫无退路。而阿杰的命运更像一部小说,高考结束后,他当着全村人的面信誓旦旦地说,他肯定会考上大学。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父亲,大手一挥,提前为他操办了几十桌酒席,可是到了九月,阿杰还是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离开村子那天,阿杰当着全村人说,他去读大学了。
窗外的桃花早已谢了,细细的枝头上,已经挂上了满满的青果。高考越来越近,像一张绷紧的弓,稍触即发。我和阿杰也开始憧憬着各自的未来。阿杰说,他想考兰大。阿杰又问我,你呢?
我没有回答。但阿杰的问话,却让我想起了我曾去过的那座最远的城市,那座让我打工无路却又刻骨铭心的地方。因为在那座城市里,我喜欢过一个人,却不能让她知道;我流过一段泪,却不能让她看到;我和她分手离开,却从此陌路天涯,再难相见。
于是我对阿杰说,我想去广州。
再后来,阿杰和我很少说话,很多次,我有事无事地找他,他总是说很忙,他一定要考上兰大。次数多了,我也放弃了主动接近他的念头。在很多次班会上,老师说,兰大是她曾经的骄傲,并不是老师的骄傲,就让你们一定要报考兰大。大学是高三学子的梦,但梦想的实现,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一定要在戈壁滩上盛开。
我知道,老师说的阿杰,阿杰也一定知道,老师说的是他。阿杰曾经问过我,如果你是老师,你会从兰大回到这里吗?懵懂的岁月,淡淡的忧郁,怀揣的心事,让复读的生涯,变得沉重、哀怨、恐慌而又充满希望。我想,我会吗?我真的会吗?但我肯定不会走进兰大的校园了,因为,我的梦想在广州。
高考说来就来了。在语文考试前,在成千上万的考生中,老师挤到我身边,对我说,好好考,争取考上兰大。我没有回答,直接冲进了汹涌的人群里,在进考场的一刹那,我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到老师身边,悄悄地告诉她:我只想到广州。
从考场出来的那个假期,父母从未问我考试的情况,反正问我也不会说。我就呆在家里,安静地吃着堆积如山的西瓜,一边看着冗长无聊的电视剧,或者写一些没有任何思想头绪的文字。到学校去看成绩的那天,我看了阿杰的成绩,他没有考上兰大,也没有考过专科线。我看到了阿杰,他也看到了我,我们相互间就这样望着,然后各自转身,彼此消失在奔涌走过的人群里。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但还是被一所三流大学录取。后来我打听过阿杰的下落,听说在达州,又听说到了广州,后来又听说他到了深圳,再后来,就基本上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只是后来才知道,老师教完我们后也准备回到兰州了。很多同学去送她,我也去了。那晚聚餐,我们喝了很多啤酒,有些醉意的老师突然问我,你知道阿杰在哪儿吗?我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只好用一杯一杯的啤酒,来堵住我笨拙的嘴。老师抓过我的酒杯,再一次问我,你为什么不考上兰大?
全场静默。所有的同学都悄悄离开了。餐桌上,我们对视,相望无言。许久,我们各自抓起一个酒瓶,不胜酒力的我们,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又全部从肠胃里,倾泻到了杯盘狼藉的餐桌上。从餐厅出来,夜色很暖,风有些微凉。我们相约奔赴达州火车站。她要去的地方是大西北的兰大,而我要去的地方,却是刚好相反的川南。
列车缓缓启动。此后,便是千里之外的遥遥无期。此后,便是兰州和自贡的各自安好。
高考再见,阿杰再见,老师再见,青春再见…… 王 谦
编辑:张驰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