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 涌
印子君的诗集《身体里的故乡》,书名很讲究,他把装进自己心灵的此故乡、彼故乡用一个短句作绳统统打捆包装,准备把它寄往地球村的任何一扇门户。其实,装在印子君身体里的不仅是故乡,是一个囊括了整个大千世界的精神王国,他已是一个君临之王(无论被封或自封),他手掌玉玺号令诗行,以笔为剑征伐八方。
印子君是农民的儿子,他赤脚踏黄土,身着补丁重重的破衣衫,谋生与发展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但他向往高尚生活、追求美好未来的努力一刻也没停止过,因此,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于文坛就格外引人注目。上世纪90年代末,一个出现在京城的外省人的一幅特写照片登上《光明日报》,从此“打工诗人”的品牌形象就在影视和纸质传媒频频出现,他带给人们不仅是贫困中、艰辛中的不放弃,更是他能以诗行的光丽刺破宿命的阴霾,让一朵朵头顶的乌云镶上金边,变为彩霞。
印子君是善于深思的人,他的诗行颇多反复出现的叠句,既是思寻的深入,也是追问的逼近。他是不惜抛洒汗珠要结果的思考者,以不屈、不懈的思锋去挑战一切障碍,去迎迓闪耀前方的希望之光。这本诗集中,收入他品鉴音乐的《古典音乐》《穿越钢琴》两组诗,共计二十余首,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肖邦等音乐大师的作品和弹钢琴的女人,形成绚丽夺目的音乐画廊,随着诗人的诗思飞扬,道路的坎壈,际遇的契阔,全都成了一片片鞋底微尘,一片憧憬光丽映亮远方。请读,印子君的《肖邦<玛祖卡舞曲>》:“……啊,永生的姐姐,永世的母亲/她们都拥有一颗名叫波兰的灵魂,她们都经受一种/名叫沦亡的屈辱……”这样的诗句,浸透了泪水,诗魂与乐魂融为一体,它如云上天籁,亦如尘世悲叹。
印子君写父亲的组诗,则真是让人读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分别写过为自己的父亲理发、剃须、洗澡、买药、缝裤、洗衣、穿衣、剪指甲、配拐杖、唱歌等,一件事,一首诗,那岂止是吟哦啊,那是一个游子归家尽孝的流程,每一个字,每一行诗,都饱含真情,再联想到诗人的慈母仅26岁就弃世,父亲和祖母含辛茹苦把他和妹妹拉扯成人,那份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亲缘,哪是那类“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比拟?这组诗的末尾,诗人写道:“如今,父亲也不在了/我还为他保存着一条缝补过的短裤/我相信,只要针脚在,父亲也走不远”。
印子君诗集《身体里的故乡》,写透了世道人心,写遍了爱恨情仇,即令偶尔生发的感触,也看得出他是有一番来历的人,岁月磨砺的纹理在字里行间淡入淡出,生命线中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悲欢丝缕,感恩,敬师,重情,行义,他的诗句如足迹,在那么多的绕不开、躲不过的泥泞、尘埃、坎壈、曲折中不停地覆印,陷落,凸现,消泯,闪亮。《兄弟》一诗,他带着些许庆幸:
“活在这个/充满交易的世界/我没被出卖//走在这个/两眼望天的世道/我没被看低//是因为有人/把我当作兄弟//当山体滑坡/滚滚巨石/压向屋顶/兄弟就是那个/首先把你推出房门/自己最后冲出来/或者最后没来得及/冲出的人//感谢上帝/布下的仁慈/虽然野蛮一再/卷土重来/但他的子民/绝大多数/没有变成畜生”。
这段诉说衷肠的文字,绝不短缺那类发自内心的善良,知恩必报的节义,知足常乐的质朴,知难而进的坚忍,以及对美好的世界和幸福的人生的珍惜与渴望。诗如其人,他似乎在对别人讲话,不经意间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画像,而他的血性与清波则像一条暗河,静静地淌向前景和归宿都并不确定的迷茫远方。
另一组诗《秋风外传》宜称“父题”,因为所有的子题都冠有“秋风”,如同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姓氏。经过印子君煞费苦心的经营,其间的子诗不乏耐人寻味之句,如《秋风在翻我》,诗人写道:“秋风是账房先生/我是秋风/记了一年的账目/那些数字/是一只只蚂蚁/在我心上/爬来爬去//秋风在翻我/一页一页翻我/一遍一遍翻我……/如果哪只蚂蚁逃走了/秋风一怒/算总账/定将我撕得粉碎”。读罢全诗,不禁联想到如同“账目”一样的人身,寄人篱下,受人驱使,受人掌控,那份逆来顺受、战战兢兢的凄惶,全化作浸透诗页的点点泪渍。还有一首子诗《秋风训》,诗人演唱了又一出剧:“家财万贯不是罪/问题出在财迷心窍/只因为你/紧抱秋风大腿/只因为你/听信秋风吹”。寥寥几笔,折射出一种深固难移的独立人格,不曾遗失的独立思维,焕发一束不甘任人摆布的生命觉醒的夺目光芒。
组诗《打开印子君》,既是一番自谑、自嘲,又有几分自怜、自惜,也是一个自我审视、自我认知,乃至自我批判的思维轨迹与流程。《请打开印子君这间屋》是母题下的子诗,读者能感受出一种立世艰难、生存不易、一身疲惫的苦涩:“早就知道,印子君是一间茅屋/早就知道,印子君四壁都是土墙/早就知道,印子君年久失修/已是不折不扣的危屋/印子君的门是柴门/印子君的锁是老式挂锁/打开印子君一点不费力……”这是一串身世寒微的布衣之叹,它很微弱,很无奈,却不失一股韧劲,它讽喻着世路不平,抗议着世事不公。子诗《印子君定律》,虽短,但是一种洁身自爱者参悟出的护身术:“印子君的一生就是一支铅笔/只要吐露心声就被刀子削去/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保全自己”。这是一种不得安生的生存状态,是低阶层的打工族试图自我保全的谨小慎微,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继续生存,必须克制,必须忍耐,必须夹紧尾巴做人。诗如其人,在人间有多少不敢出气、出声的劳作者,值得人们掬一捧同情之泪。
在岁月的跋涉中,印子君不断地转换生存空间、位置和角色,当事人,过来人,见证人,他真是像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倾诉那般:“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痛我生活,爱我诗歌,印子君不停地写诗,它不止是一曲曲独特的“病中吟”“呻吟语”,也是一曲曲自我安抚的“琵琶行”,更是多声部的自励、自强与自豪的“英雄交响曲”。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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