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生病了,躺床上,不去上学。
当时正读小学,不去上学的病一般都比较严重。
更严重的是不想吃饭。
在物质生活不太充裕的年代,“吃”是治病最重要的方式之一。父母开始着急了。
午饭,没吃。弟病恹恹躺在床上,体温量了几次,发着烧,头上敷了一块湿毛巾,脸色蜡黄。
到了下午5点,该做晚饭了。父亲一改往日的严厉,俯在床前,问弟弟:晚上想吃什么?弟眼皮都没抬,缓缓地摇了摇头。父亲母亲我都站在了床前,弟又缓缓抬起眼睛看了看父亲,目光里闪过一丝羞涩,说:“郑抄手”。
与盐业历史博物馆一街之隔的三圣桥,有一栋最高的楼,有五层高,我家就住这个高楼的顶楼。楼下是一条商业街,有各种好吃的,其中有一家“郑抄手”,开店很多年了。
母亲听到弟的要求,转身去厨房,拿来一个白色单耳搪瓷缸,递给我,给了5毛钱:去端一碗郑抄手回来。
“咚咚咚”下楼,直奔楼下“郑抄手”。
还不到饭点,“郑抄手”几张八仙桌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都在埋头热络络的喝汤吃抄手。
售牌子的胖阿姨有一张肉肉的富态脸,圆滚滚的腰上围着一条白围腰,正侧身坐在吧台里包抄手。
我把搪瓷缸放上吧台,钱递上,说,阿姨,买一碗抄手。
阿姨问,端回去吃?
嗯,弟生病了,要吃郑抄手。
什么病?
发烧,不想吃饭。
阿姨像医生一样“问诊”后,把搪瓷缸递到煮面间的窗台,凑近窗口,对里面大声地喊:汤宽点儿,味重点儿,红油大点儿,葱葱多放点儿!
回头对我笑了笑,又回到吧台,侧身继续包她的抄手。
胖阿姨的手又白又胖。
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块木片儿,短短胖胖的小拇指翘成兰花。木片儿有点像冰棍里的木棍子。木片儿在一盘已经搅拌得软软和和不干不稀的碎肉糜边缘轻轻刮了一下,一团软软的粉嫩碎肉被木片儿赶着,沿着盘边刮进了左手薄薄的抄手皮里,肉唧唧的左手中指一弯,抄手皮对折过来成了三角形,碎肉糜夹在了“三角形”中间,若隐若透。胖阿姨顺势将木片儿上残留的肉汁快速在胖手包裹着的三角形抄手皮皮面抹了一下,右手收起木片儿,牵起抄手皮一角绕过左手中指,粘向另一个角,然后,左手将包好的抄手扔簸箕里。
动作一气呵成,左手扔抄手到簸箕时,握住冰棍木片的右手已经在继续刮盘子上的碎肉糜。我站在桌子旁,盯着胖阿姨右手左手,左手右手的看,白白胖胖的手灵活翻飞,每次刮下的肉糜份量一致,包好的抄手不断线的扔向簸箕。
“拿牌子过来,抄手好了!”窗口递出了白色搪瓷缸。
胖阿姨从座位上站起来,赶两步走到窗台,怕烫着我,从窗台上取下搪瓷缸子。放桌上,说:小心点儿,汤多。
我一看,汤足足有大半缸子,上面飘着一层油亮油亮的红色熟油,一把绿色的葱花还在油汤里打滚,红油和浓汤遮住了下面的抄手。
我一手攥紧搪瓷缸耳朵,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成八字形卡在缸子边缘,端起搪瓷缸子,一路小心翼翼往家里走。
在店里还不觉得,出了店门,熟油海椒夹着葱花香,汤香面香肉香裹着麻麻的花椒粉香,每走一步,都直直的迎面飘来,满脸满鼻满心的抄手香味。
一路小碎步,一路看红绿红白的油汤,生怕浪出来。一路闻香气,闻的飘飘然,闻的上气不接下气。爬上五楼,用脚敲门。
母亲开门接过搪瓷缸子,直接端到弟的床前。
弟已经坐起来靠在床头,枕头垫在后背,胸前的被子上铺了一块大毛巾,全副武装,做好了等郑抄手回来的准备。
母亲把飘着红色绿色,熟油荡漾的搪瓷缸放在大毛巾上,搪瓷缸耳朵小心转到弟手里。
弟双手拿起搪瓷缸子,吹了吹红油,喝了一口汤,又连喝了三口,又喝了三口,转头不好意思的望望我们。
父亲母亲我,站在床边,看着弟不紧不慢的吃抄手,满屋子飘荡着葱花熟油海椒骨头汤的香味。
慢慢的,弟的头顶开始冒热气,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汗珠掺和着油气,蜡黄的脸也开始油光油亮起来,泛出红色。
最后一个抄手吃完,最后一口汤喝完,弟的精神状态已明显的不一样。母亲赶紧撤走搪瓷缸,用湿毛巾擦了擦弟的脸。说:躺下,不要敞了风。
弟睡了一晚,捂了一身汗,烧退了。第二天就去了学校正常上学。
从此以后,吃郑抄手成了弟生病时候的标配待遇。
但,弟生病的次数好像也频繁起来。多几次后,只要弟刚开始起病,还不等弟提要求,母亲就说,吃碗郑抄手吧。一般抄手一吃,病就活生生的压回去了。
每次还是喊我拿搪瓷缸去端抄手。
经常端抄手,胖阿姨有时打趣道:你弟又生病了?
不过,再也没有添汤、添熟油的优待了。
有一次,母亲又安排我去端抄手,我实在是绷不住了,眼睛噙着泪水,直视母亲,恨恨地说:我还是要吃郑抄手!说完,委屈的眼泪铺天盖地的流下来。
母亲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一直是弟在吃抄手,我负责跑腿端抄手。急急的摸出一元钱,说,好了,好了,不用端回来,一人一碗,下店里去吃!
从此,吃郑抄手都是弟一碗我一碗了。
逐渐,弟也不怎么生病了,因为郑抄手成了奖品:考试成绩奖励、儿童节慰问,生日特权……
楼下商业街也越来越热闹,父母的收入除了工资也开始有了奖金。
我和弟弟也逐渐拥有了郑抄手自由。
某一天,看到报纸上登出消息:郑抄手获得“四川省风味小吃奖”。报纸上是这样写的:郑抄手采用猪肉金钩剁馅,配以墨鱼猪排汤,其抄手皮薄馅薄,质滑爽口,味微辣,具有味美鲜香的风味特色。在自贡一直是人们乐道喜食的传统风味小吃。
再后来,城市改造,三圣桥的郑抄手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记忆深处的味道。
作者简介 | 涂克敏 餐饮人
用心耕种白菜,心中满是蔷薇
编辑:张驰
责任编辑:冉华阳
编审:吴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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