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有两只猫。
一只黑色,下颚及胸腹上有两团白色的桃形,这样的毛色配搭,旧时该叫它“沉江月”。
我没有古人那么诗意。去年冬天下着细雨,我在公路的隔离栅栏下捡拾它时,它还是一只幼猫,因此我一直叫它小猫。
另外一只是白色,眼眶、额头却圈了黑毛,它的原主人李贵阳先生给它取名熊猫。
这名字真是形象!有时它背靠着沙发闭眼睡觉或瞪眼沉思,我去饮水机上掺水,猛一回头,眼前这沙发上,不就是一只小熊猫吗!
熊猫跟了李先生一年,前年夏天李先生去世了,他将熊猫“托孤”于我。
这熊猫许是占了我和贵阳先生友谊上的“便宜”,讨得我不得不对它好。它刚来时正是夏天,鱼市上少不了死鱼,于是我便去鱼市上挑一些相对新鲜的死鱼回家,清洗、切断、蒸熟来与它吃。一次买个八九斤,分成两袋,一袋冷藏,一袋冷冻,可吃一周。
一开始,熊猫是要吃鱼头和鱼腹的,养过一年,它嫌弃鱼头和鱼腹的高脂肪了,总是余在碗里。去年小猫来家后,小猫勇敢地担当了消化鱼头和鱼腹的重任,可不出正月,小猫也不吃鱼头和鱼腹了。
清洗猫碗时,看着满是胶原蛋白的鱼头和鲜嫩的鱼腹,心里总是莫名感叹。
二
八十年代初我在古佛小学读初中,学校食堂有蒸饭的瓮灶。可那个常背靠门框,慵懒地吃生白萝卜的女炊事员,不是将我们带去的饭盒放斜,饭食蒸得半生,就是任由不自觉的同学“偷拿”别人的饭盒。饿了几次肚子后,我不得不听从郑文富同学的建议,和他一起下山,去街市上的饭馆“以米换饭”。
郑文富比我长一岁,个子却比我高出一头。我对他的建议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曾经让我吃过一次“莽子亏”。
刚上初中那年的秋天,班主任洪家亮老师安排农村的男同学回家挑粪桶去学校。郑文富对我说,你那么矮不用挑,老师若问,你就说“三爷子一样高,挑啥子粪桶!”
洪老师在教室门口看见我空手来校,问我怎么回事,我将郑文富教的话重复了一遍。许是话还没有说完,洪老师上一耳屎、下一蹁脚将我打倒在地,嘴里还骂,你老汉说你狗东西调皮得很,果不其然,给老子回家挑去……
我承认洪老师骂的是事实。
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书时,曾经用篾片制作过一把匕首,用铅笔将它涂成了银灰色,对着阳光转动,会闪闪发亮。
在村小的操场边,我用这把闪闪发亮的匕首对着我的数学老师陈永良,命令他将我的期末成绩改及格。陈老师看了一眼,将匕首夺去折断了,然后去我家里告诉了我父亲。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我调皮的证据。
现在,一面是学校极不确定的午餐,一面是郑文富“以米换饭”的建议。更大诱惑的是,他低头在我耳边说,饭馆里的“恩锅汤”有油,随便舀。
我心怀忐忑,同郑文富一起到了街市上的唯一一家集体饭店。郑文富手帕包着的米被秤出了四两五,我在家秤好的三两米被胖经理秤成了二两五,胖经理转身又去饭甄子上方的秤上秤饭。我候着端米饭,郑文富去找瘦厨子舀恩锅汤。我俩坐上饭堂一角的空桌子,我果然看见恩锅汤上浮满闪亮的油珠。我掏出兜里的炒盐玻璃瓶要往饭上撒盐,郑文富阻挡说,汤里有盐味了,我将嘴唇凑到碗沿轻轻尝一口,真是咸鲜有味呢!一大碗的恩锅汤将要喝净时,碗底现出几粒碎肉。
我和郑文富打着油亮的饱嗝出了饭店。
路上,我问郑文富恩锅汤是怎么做的。郑文富迟疑着说,看见了大灶上的大鼎锅没有?我说没有。郑文富说看见那只黑猫没有,我说看见了,一只白胸的黑猫,它在烟囱旁躬背伸了一个懒腰,蔑视一眼身边黝黑的饭碗,然后躺下睡了。
郑文富说,烟囱旁有两只鼎锅,一只是盛骨头汤的,一只是盛恩锅汤的,都是利用灶上通烟囱的余火保温。厨子炒肉菜后的洗锅水倒入恩锅里,炒素菜的洗锅水才倒入泔水桶里给猪吃。
郑文富还在唠叨着他在恩锅汤里吃出过整块回锅肉的故事,我心里却别扭起来。十几年后我在老家的区公所工作,郑文富在我们村的二组任队长,我们有机会在逢场天的集市上见面,然后一起去饭馆里饮酒吃肉。我回忆他领我在古佛饭店里喝恩锅汤的旧情,郑文富抠着头许久方说:我确实忘记了。
去年初,“网易人间有味”栏目跟我约稿,主编沈燕妮和我商量标志作者个性的话题,我想了一夜说,就写“不过就是一个胃的奴隶罢了”。
有多少人,不是在为一家子的胃在劳碌呢!能够像我家熊猫、小猫,以及集体食堂烟囱上的黑猫一样挑肥拣瘦的,一样吃好了就独立思考的,且是稀罕呢。世间活着尚不容易,咱锅里有饭,碗里有肉,且行且珍惜。
作者简介|潘登,笔名亢龙、古三衲,小说作者。
编辑:张驰
责任编辑:马莉莎
编审:吴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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