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谦
正月初二,下午3点。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给他视频通话。我说,今晚我要回家。视频中,他一直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6个小时的高速路,入达州城前,车排起了长队。望不见头,也看不到尾。缓慢挪行了两个小时,才知道每个人必须检测体温。从达州出城,在蜿蜒曲折的峡谷中穿行,到哥哥居住的小区,已是深夜12点。楼道很静,哥轻开门,我侧身看,他正斜躺在沙发上,很安静的睡着。妈给我摆碗筷,惊醒了他。他睁开眼,望着我,不说话,傻傻笑着。
哥说,喊他睡觉,他不干,就斜靠在沙发上等我。醒了睡,睡了醒,反复了好几次。我问他:“你,吃点儿不?”他点头。我给他端了半碗猪蹄清汤,他喝了几口,不一会儿,又全吐了出来。然后就看着我吃,心里很着急的样子。我假装不吃了,他东看看、西看看,感觉很无聊。我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出来一看,他又睡着了。
这个躺在沙发上的男人,今年刚满75岁,是我父亲。在我们老家,他还不算老,很多和他同龄的人,还做着耕田犁地的重活。爬坡上坎,能背起一百多斤粮食。现在对他来说,基本不能正常走路,喝下一口清汤都异常艰难。看着他枯瘦的身体,满是沟壑的皱纹和他深陷的眼眶,许多往事又想了起来。
他走过的青春时光,我写了很多很多文字。从他进入60岁后,我基本上不写他的任何故事了。时间长,经历多,而且每一次的磨难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都重若千钧。
60岁那年,他食道癌已近晚期,我接他到自贡,术后半个月,他吵着回家,没休息两个月,他就帮着母亲干起了农活。3年后,他在大雪封山的秦岭打铁,肠粘连引起剧烈疼痛,哥千辛万苦把他接出大山,经抢救,他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此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即使一个轻微的感冒,都会让他难受一两个月。但他就爱折腾,喊他不种庄稼,他偏要种上好几亩;喊他就呆在家门口,他偏要在坡上东逛西逛,很让我们担心,怕他摔,怕他出事,而他总是不听话,总按自己的性子来。3年前,72的岁他爬上家门前的杏树,准备摘几个杏子吃,不小心,从四米多高的树枝上倒栽下来,头直接着地,鲜血流了好远。送到医院抢救后,医生说有两粒脑花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可能成植物人,可能痴呆,可能武疯子,可能根本就救不活。三次签字放弃,三次又送进医院,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连坟都给他修好了。
有天黄昏,把一直昏迷的他放在院坝里的果树下,有着热浪的风翻动着满树的李子。我伸手摘了几个,再转身看他,他竟奇迹般坐了起来,望着我,对我嘟嘟噜噜。我贴着耳朵听,他说,他想吃烧白。
好日子走过了3年,去年8月,他喝汤时感觉有点梗,去医院做活检,食道癌复发。咨询了很多肿瘤科和胸外科专家,针对他的身体情况,喊我们最好放弃治疗,顺其自然。10月,他头部再次摔破,耳朵也摔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满脸是血,在医院昏迷了3天,医生说还是赶紧送回家吧。在回家的路上,他居然又醒了过来。
他清醒的日子,我们很多次谈到生死,他的心态很好,认为自己多活了很多年。他总是对我说,那些和他同时得病的人,坟前的草都很深了,树也很粗了,他还怕啥?可这一次,他枯瘦的身体,根本无法阻挡癌细胞的扩散。几个月后,他进食开始变得越来越难,吃了吐,吐完就闭着眼睛,不说话。
为了最后的陪伴,姐从西安回达州,照看几天,然后回家照看自己的孩子。接着我从自贡回达州,照看几天,然后回家料理自己的工作和家事。哥哥住在县城,但在乡下教初中,三五两天总要回去。他总是在周末或者下了晚自习,才从100多公里外的学校开车回家,有时深更半夜还在回家的路上。就这样,3个小小的家庭,这15年来,他的每一次生病,每一次病危通知,甚至每一次小小的感冒,都让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迅速朝老家飞奔。很多时候,我只有下班后才能走,到家已是凌晨两三点,呆一天,然后再回到我生活的城市。
每次回家,音乐开得最大,摇下窗,刮起呼呼的风。这种感觉,总让人心生澎湃,暂时忘记人生的悲愁。但家在,父母在,愁就在。若家在,父母去,则愁更愁。家就像一根无形而又牢固的线,紧紧地系着亲情、乡愁和远方的我们。这15年来,我们也许彼此都有些累了,但每一次,我们又必须和时间赛跑,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每一次努力,都让我们看到了生活里有光。
这次,已没任何奇迹再发生了,那么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陪伴,让他走过最后的、疼痛的,而又心安的时光。他无遗憾,我们才无遗憾。而现在,哥依然挑大梁,因为他离家最近。姐做好了替换准备,我随后跟上。3个家庭,在原本都有些兵荒马乱的困顿中,依然坚持着生活的美好,依然用自己最敬畏的心,去面对磨难,去面对命运里所有的痛彻心扉。因为我们怕,怕有人会问到我们,你遗憾吗?
春节,陪了他6天。走的时候,和他说着告别的话,他闭着眼睛,很久都不愿睁开。然后,我与妈拥抱,她望着我,流着泪,让我赶快走,怕我又是很晚才能到家。车出宣汉县城,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里穿行。摇下窗,窗外依然是一阵来回呼啸的风……
编辑:范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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