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建斌
这些年,我到过许多地方,哪里都一样,一个地方就有一个地方的特色小吃。再好,也只能浅尝辄止,并不会生发出更多的感悟。家乡的小吃则不同,纵然不那么精致,却背后与你有故事、有纠缠,足可令你终身难忘。
在异乡的高楼,怀想那些浸淫在旧时光里的故乡小吃,对一个有经历的人来说,是一件无比快意的事。
正所谓,品的是味道,解的是乡愁。
先说油糍粑。
赵化镇桥儿口的油糍粑,分有馅和无馅。有馅的(豆沙馅),叫洗沙油糍,无馅的,叫油糍。洗沙油糍是圆形的,中部凹进去,状如教堂的圆屋顶,油糍则不同,标准的直角三角形。打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前者是小家碧玉,后者是邻家女孩。二者都有金黄油亮的肤色,同样的外酥里嫩,气质却有不同。
洗沙油糍虽好,但在气温升高后的季节,偶尔就会吃到不新鲜的味道。故此,更多的人都选择三角形的油糍,不用担心食欲受损,而且三角形的糍粑价格上更亲民。
我喜欢简单质朴的油糍,吃起来有淡淡的花椒的麻味,以及微微的咸,一切都不张扬,恰到好处。
当然,这个店里不只卖油糍,还有包子馒头和豆浆油条,也是极好的。
这个店里,我是有许多童年回忆的。在买粑粑还需要粮票的年代,常常哭闹着要母亲买,为此挨了不少的打。挨打的时候,我一边哭一边说不买了我不吃了,等母亲气消了不打了,我又说,我就是想吃嘛。我的这个梗,母亲至今都会翻出来,恐怕会伴她一生咯。
这个店,存在了好几十年,至今也在,只是从感官上看,没有原来那么光鲜。
再说马门口的凉糕。
凉糕作为一款夏日消暑的小吃,在赵化镇上有许多店子里都可以寻找到。但只有马门口童大娃家的凉糕最好吃。他家的凉糕,始于他的祖母。童大娃的祖母叫唐汉珍,瘦小精干,爱抽烟,是制作凉糕的绝顶好手。
这凉糕,乳白,绵实,滑嫩,每一坨还有一圈粉色的装饰,规则摆放在长方形的木盒子里。一旦有客人要吃,老人家左手拿碗,右手扣起一坨闪巍巍嫩兮兮的凉糕,以左手的碗去迎合右手的凉糕。右手空出来,从木盒子边缘拿起匕首状的篾片,对着碗里的凉糕横三刀竖两刀。放下篾片,调羹舀出三勺熬化的红糖,旋着淋在划开的凉糕上。
这凉糕香甜不涩,好吃是必然的,不然,不至于几十年都被全镇人热捧。为了拓宽销路,即使再好的小吃,除了店里坐等顾客上门,仍需挑起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着卖。每一个夏季,童大娃的父母和祖母三人,每天抽两人挑起担子出来卖凉糕,留一个人在家守店子。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
我童年时期在河街的家,距离童大娃家,不过四十米远,每天上学都要打此路过。看着他家盛满凉糕的木盒子,码起几层高,心中好生羡慕。其实,童大娃的祖母不独凉糕做得地道,油炸浑水粑和泥鳅粑,也是超级好吃。凉糕不会一年四季都有,而浑水粑泥鳅粑却常年可以销售。所以,我将凉糕视为花期到了盛开的花朵,而浑水粑泥鳅粑则是不开花的常绿植物。当然还是花儿更美,尤其是嗅过它的芬芳之后的人,都这样说。
前些年,童大娃全家搬到了县城,这个经典小吃,现在想吃也吃不成了。好在卖凉糕的人家还多,不至于凉糕都买不到。只是,总有人不经意提起,当年马门口的唐汉珍的凉糕如何如何。
接下来我要说的小吃,可能让今天的年轻人惊掉下巴。那就是凉水,十字口张茂林的凉水。
在这里,先给年轻人普及一下啥叫凉水。凉水就是小镇上家家都可以消费,但偶尔才会消费的原始饮料。常温白水只能叫水,加上糖精(白糖是紧俏商品,不可能在这个级别的食品中出现),就成了面向人们销售的社会最底层的饮料:凉水。这种饮料,摆在大街上售卖,居然就能替补家用甚至盘家养口。
四十多年前的赵化镇,以卖凉水为职业的人还真不少。在各条大街小巷,都有凉水摊的存在。张茂林的凉水摊,摆在十字口。那可是当年赵化镇最为繁华的CBD,就如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春熙路,重庆的观音桥。也只有张茂林的凉水摊,不仅最大,还最讲究,才配得上这样的场合。
一般的凉水摊,卖的水往往是生水,直接从河里挑来,加点糖精,就开始卖。这样的凉水,吃起来有泥味,还容易拉肚子。只有渴极了或者图方便的人,才会买这种凉水喝。张茂林的凉水不一样。他卖的是自然冷却的开水,加上各色食用颜料,再加上产自辽宁本溪的糖精。装在玻璃杯里,再盖上一块玻璃盖遮挡夏日的灰尘。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张茂林摊子上摆的凉水,准确说只是半成品。要等到买主来了,再精心调制。张茂林的摊子上,摆着各种调料,少说也得有一二十种。调料都用医院输液那种玻璃瓶装的,橡胶盖上穿个眼,眼里插上一根面条粗细的篾丝,用作蘸取调料之用。根据客人的口味偏好,张茂林用那篾丝,每在一个调料瓶里蘸一下,就将篾丝往凉水杯子里涮一下,如此几下,一杯DIY的凉水就诞生了。那年月,我太小,只记得,张茂林的调料瓶里,有个瓶子里装的东西叫果酸,有个瓶子里装的是葡萄糖。
我找母亲要零花钱,如果运气好,要到钱那一天,有可能我会去张茂林的摊子上喝一杯。我的钱,只够喝那种小杯,一分钱,已倾尽我的全部资产。
站在凉水摊前,我比摊子略高。可以瞧见张茂林为我调制凉水,好巴适。
家乡的朋友们,听说我想写家乡的小吃,纷纷为我推荐各自心中的最爱。比如照相馆黄凉粉的凉面,河街黄子文的鸡婆头,生产街廖时芬的卤菜,桥儿口刘联柱的汤圆,永济桥周阳阴米的包谷花,不一而足。他们的推荐,其实都很准确。正如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对家乡的小吃,都有不同的立场和关注角度,看法不同,才叫正常。
北宋状元,四川中江人苏易简,对食物的喜好有一个总结,叫作“物无定味,适口者珍”,这个理念一直到今天,还是中国烹饪理论的基本内容之一,对烹饪实践仍然起着一定的指导作用。但是,我认为苏状元只说对了一半,仅仅适口,还不足以让我们珍爱,尤其是在当今这样的物质条件下,适口只能算入门而已。
只有那些来自故乡的小吃,有故人旧事,才会被珍爱。因为小吃的背后,就是牵挂和遐想,就是故乡,就是那个九口十八滩的水码头:赵化。
编辑:马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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