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
大唐贞观十年冬,长安城里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太子率更令欧阳询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自语道,瑞雪丰年,明年关中的麦子有望了。他在温暖的火盆边坐下,打开了丞相房玄龄率人编写的《晋书》,饶有兴味地读起来。
“两晋”离大唐不过两百余年,殷鉴不远,很多史实都是可信的。当他读到艺文志中一篇关于张翰的文章时,不觉来了兴趣。张翰是西晋名士,当年他被征辟为齐王冏的大司马东曹掾,一天正驾车行走在洛阳的长街之上,看见秋风乍起,落叶纷纷,一下想起故乡的莼羹鲈脍,于是,命驾即刻启程返回故乡。不久之后,齐王冏败落,很多人都受到牵连,大家都说他有远见。张翰却是笑而不语。张翰又是一个至孝之人,回乡不久,母亲就病逝了。张翰终日心伤,哀痛不已,五十七岁时就郁郁而终。欧阳询看到这里,不由有了作书的兴趣,遂命书童展开笔墨,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世人号之为江东步兵。后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纭,祸难未以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志虑后。荣执其(手),怆然。翰因见秋风起,却乃思吴中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欧阳询《张翰帖》)
欧阳询写完搁笔,让书童拎着字幅,他远远地觑眼看了一会儿,总体上还算满意,结字依然是险劲、挺拔,用笔精到,虽说少了楷书的严正,却多了些活泼洒脱之姿,总体上还是没有脱离欧体书法的基本气质。欧阳询让书童把书作放在几案之上,自己倚在胡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是由隋入唐的旧人,这一年他已经八十岁了。在隋炀帝时,他做过太常博士,后来又投夏王窦建德,做过太常卿。他知道,自己在仕途上是没有多少前途的,何况年岁已高。这一点,同张季鹰颇为相似。张季鹰于时无望,他也是于时无望。他是南方人,张季鹰也是南方人。张季鹰思念家乡苏州的莼菜鲈鱼,他又何尝不思念家乡长沙的剁椒鱼臭豆腐呢?
虽说在宦途无望,但在书艺上他却是当仁不让的。这当然不是自吹自擂,在这贞观年间,他与薛稷、虞世南、褚遂良是名闻遐迩的初唐四家,这已是毫无争议的事。想到这里,他多少感到一丝欣慰。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去一处名山游玩,忽然发现荒野里的一块古碑,他欣喜异常,跳下马来,仔细揣摩端详,用手指在凹痕里摩挲比划,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家童不断催促他回家,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走了一阵,又觉得心有不舍,又勒转马头回去了。他在这块古碑边住下,昼夜诵读临习。三天后,他已将这块古碑上的字每个点画都铭记于心,这才和家童一起离去。
他又想起了张季鹰,这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在家乡苏州时,一天正在阊门乘船玩耍,忽然听到一阵箫声,颇为心动。他移船过去,见一顶乌篷船上一个书生正在吹箫,一打听,原来此人名叫贺循,正准备前往洛阳做官,夜泊阊门,闲来无事,便吹箫自娱。张翰一听大喜,说道,我也正好有事要去洛阳。于是,两人便一起结伴去了洛阳。问题是,他都没给家里说一声就走了。欧阳询想到这里不禁暗自笑了起来,这和年轻时自己的放任不羁是多么的相似啊。
早些时候,欧阳询也曾在前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里读到过关于张季鹰的故事,那里面也记载过他的一些轶事。他有一个姓顾的朋友,一辈子喜欢弹琴,去世后,他的家人把一张古琴放在他的灵床上。张翰去吊唁他,恸哭不已,径自爬上灵床,弹了几曲,抱着琴说,顾兄你还能欣赏我的琴声吗?说完又哭起来。哭完之后,也不和亲属打招呼就径自走了。欧阳询想,这才是所谓的晋人风度啊,人生贵自适,哪里需要看那么多脸色呢?曾经也有人对张季鹰说:“你当然可以放纵闲适一时,难道你就一点不考虑死后的名声吗?”张季鹰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现在给我一杯酒。”欧阳询又摇了摇头,我可以追求自适,却不可放任啊,毕竟当今皇上圣明,天下太平,我已是年逾八旬,儿孙绕膝的人啊。
想到这里,欧阳询有些困倦了。他叫书童把那张字好生收捡起来,不要弄脏弄坏了,然后躺在胡床上呼呼睡去。
千年之后,欧阳询的《张翰帖》和张翰一起名扬天下,张翰的“莼鲈之思”也成为游子思乡的别称。
编辑: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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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喻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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