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红梅
六月的雨来得急,猛砸在老槐树冠上,青砖地已汇起溪流。付晓抱着教案躲在行政楼廊檐下,正要抬脚跑往办公室,忽然瞥见灰蒙蒙雨幕里晃动着半截深蓝色雨衣。
这是她调岗到学校行政办的第七天,上周行政干部例会上,校长语重心长的说:“行政干部们要好好学学陈师傅,他擦的玻璃能让飞过的麻雀撞破头——”干部们纷纷笑起来,点头表示同意。付晓不自觉望向行政楼窗台,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至于校长说起陈师傅,她印象中已是第三次看见这有些佝偻的身影。
此刻隔着雨帘,她又看见了那副几乎与排水沟平行的脊背,深蓝雨衣背后褪色的“厚德载物”在雨雾中忽隐忽现,雨水顺着他的胶鞋灌进排水沟,却灌不进他护在怀里的工具包。
这是陈师傅在疏通排水沟,深蓝色雨衣是三年前入职三中当卫生员时后勤中心发的。他特意把手机裹在塑料袋里挂在槐树枝上,此刻正播放着高考必背古诗文《赤壁赋》。付晓抱着教案冲进廊檐时,看见这陌生而熟悉的老人正徒手拽出堵在下水道的槐树根须,泥浆顺着小臂像蚯蚓似的往下游动。
“临时工还这么拼命。”付晓心里念叨着,双手正抖落裙摆上的水珠,却在抬眼时怔住——老人布满沟壑的脖颈正随手机里的诗文朗诵有节奏的起伏,当朗诵到“托遗响于悲风”时,他恰好将掏出的腐叶精准投入垃圾桶。
付晓攥着被雨水洇湿的教案,忽然想起行政会上校长说的“三中精神”,她当时认为那是口号,此刻却在暴雨中显出了形状。
“陈师傅,歇会儿吧!”门卫老张递过保温杯。他摇头谢绝,从雨衣内袋掏出陈旧的塑料水瓶,付晓注意到他虎口的裂口浸满了泥水。
来到行政办后她才知道,这个总把“感谢学校收留”挂嘴边的老人,原是二十里外陈家村的果农。在整理临聘人员档案时,付晓发现,他属于合同工,工资并不丰厚。但学校卫生公示栏上,他负责的区域永远缀着小红旗,像老槐树盛开的花串一般显眼。
五年前那场冰雹毁了陈师傅的果树,也砸碎了供儿子读研的指望。来校应聘那天,他特意换上过年才穿的灰夹克,捧着镇政府开的困难证明在行政楼前转悠,正是老槐树落花时节,他踩着满地槐蕊不敢进门,生怕鞋底污泥脏了水磨石地面。
教职工大会那天,陈师傅坐在最后一排塑料椅上,膝盖并得规规矩矩。校长说到“把平凡事做出光来”时,前排有人回头看他,他却盯着自己露出线头的衣服袖口。
晨光攀上槐树枝丫,陈师傅已擦完十八扇玻璃窗。但他每天都要在行政楼底楼的文化墙多停留片刻。付晓曾见他用软布包着竹签,一点一点剔除“求索惟勤”木牌笔划里的积尘。更奇怪的是,他每次在擦拭文化墙时,还总有几秒钟的定格,走廊那头飘来《赤壁赋》的诵读声,他食指悬在“非吾之所有”的“有”字上,等娃娃们背到“目遇之而成色”才继续动作。磨平的漆面倒映着他翕动的嘴唇,三十年果农生涯养成的沉默,正被平仄声韵悄悄松动。她有些好奇,“您听得懂这些文言文?”老人赧然搓手:“我哪懂这些,就是……就是觉得娃娃们读书声像风过橘园,听着心里满当当的。”
老师们渐渐发现,每当他清扫到槐树周围时就格外细致。清晨扫隔夜枯叶,课间扫新落槐花,放学前扫碎瓣残蕊。“树也有灵咧。”他弯腰捡起被学生踩扁的青槐荚,“我果园里那棵老橘树,精心伺候着能多挂五年果。”
去年盛夏,付晓值夜班时,看见陈师傅蹲在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与高三楼走廊的倒计时牌叠在一处。原来是老槐树的树干长了虫,他正对着虫洞比划尺寸,笔记本上画满治疗示意图,笔迹歪斜却郑重。他连夜调出用石灰硫磺混合的杀虫剂,按着示意图用小刀轻轻撬开那一个个虫洞,再细心的填上药,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天亮时,晨读的学生们发现,老槐树上那些虫蛀地方塞进的蘸药棉球,如同一枚枚奖章,在晨曦下泛着银色的光芒。
老槐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陈师傅扫着扫着忽然直起腰,从落叶堆里捡出一支“英雄”钢笔,在自来水下冲了又冲,直到笔尖在阳光下泛起虹彩。他捧着笔在公告栏前驻足良久,光荣榜上贴满了今年考上名校的学生照片——明年这时候,就该有其他娃娃拿着它写金榜题名的好文章了。他将钢笔端轻轻的放在高三年级办公室窗台上。秋阳穿过百年树冠,在他佝偻的背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深秋,付晓看见陈师傅在槐树下埋了个玻璃罐。黄昏的光线里,隐约可见罐中装满橘子种子,最上层压着一张珍藏的纸角——“金榜题名”。他填土的动作轻柔,每一铲都精准避开嫩芽可能伸展的路径,身后百年老树几片黄叶洒在他肩头,仿佛苍老的手为学子加冕。
老槐树的虬根深处,玻璃罐中的橘种正在吮吸“金榜题名”的墨香。陈师傅忽然觉得掌心发痒,三十年握锄头留下的老茧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对着树影摊开手掌,看见一道嫩绿的新芽正从生命线尽头蜿蜒生长,与头顶沙沙作响的槐叶连成了春天的形状,共同迎接校园新故事的开篇。

作者简介:付红梅,笔名蓝栀雪玥,从教高中语文教学12年,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富顺县作家协会、富顺县散文学会会员,热爱文学,钟情于写作各类文章。相信文学能跨越时空、地域的界限,点亮心中的希望之光。
编辑:冯方湲
责任编辑:金艳
编审:吴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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