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仕利
父亲来信了。他告诉我，他退休了，他的最后一届学生全部升入了初中，他很高兴，可又说自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父亲从二十岁左右开始教书，共教了七届小学生，教过两代人，我们周围几个村的许多人都是父亲的学生。在那间石头垒成的教室里，在那小小的讲桌前，父亲站过了四十个春秋，不知写掉了多少支粉笔，抖掉了多少粉笔灰，可他从未厌倦。
我们家四兄妹，有三个是父亲的学生，二姐和哥哥毕业后，我又成了父亲的学生。我们学校那时叫合星村小学，学校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五间教室是用石头砌成的，桌子也是用长条石搭的，自带凳子。教室开窗少，更没有电灯，一到阴天，里面阴暗又潮湿。由于周边学校少，有的学生要从十公里之外赶来。为赶到学校上课，有的同学在冬天天不亮就要从家里出发，下雨时就只能赤脚走到学校，然后再换上布鞋，可仍然冻得厉害，那时学习、生活条件相当艰苦。
父亲教我时，我才知道了父亲教学的严厉。他那严肃的目光常常扫到每一张脸上，我那时非常害怕父亲这种眼光，怕自己有什么闪失，会挨父亲手中的竹条子。后来的默写、背诵、算术时常弄得我头昏脑涨，挨了几次竹条子之后，心中更胆怯了。也许是慑于父亲手中竹条子的缘故，从读书那天开始，我就没敢放松自己的学习，所以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全班第一，可父亲从未夸奖过我。寒假里，父亲总是要我每天必须练写钢笔、毛笔字，复习功课。我玩的时间他是不管的，但若没有完成他交代的学习任务，就会被狠狠训斥。
在我与哥哥住的小屋墙上，题着父亲的几个毛笔大字：勤奋好学是美德，贪玩好耍是耻辱。每次回老家，看到斑驳的墙上这几个字依然存在，少年时坐在窗前苦读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对比今天许多虚度的日子，心中总升起惭愧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家里农活特别多。父亲每天放学后，回家就急忙上地里去了，时常披着星光带着一身疲倦回家，而父亲再苦再累，也不要我和哥哥帮忙，让我们专心读书。小伙伴们时常来约我玩，尽管我心里很想出去，可一看到父亲在身边，也不敢冲出家门了。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自觉学习的习惯，每期考试，我都要求自己考第一，否则就觉得对不起父亲。小学四年级期末考试，我因为没有考第一，回家伤心了几天。父亲却没有丝毫责备，他对我说：“你只比第一名少几分，你并不比他差。”他还给了我五元钱，叫我去买书看。五元钱，那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啊！父亲的工资也才二十多元钱。我用那五元钱买了一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实现了我埋藏已久的心愿。
由于父亲教学有方，每次学生考试成绩在全乡都名列前茅，许多家长都愿把孩子送到父亲那儿学习，附近两所小学由于教学成绩不好最终关闭了，那儿的学生都来了我们学校。班上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共有八十多人，教室里挤满了，每排长条桌要六、七个人坐在一起，都是大个子与小个子凑坐着。夏天，八十多人呆在教室里忍受着闷热的煎熬。
父亲的教学工作更重了，他每天要批改那么多作业，还要接待来访的学生家长。许多同学的家长赶集路过学校，总要停下来与父亲聊上几句，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交谈。有几个离家较远的外村学生，下雨天父亲就叫他们在我家吃饭，有时候还住在家里，母亲偶尔唠叨几句，父亲也总是一笑了之，依然帮助那些有困难的同学。
五年级时，我们班组成了学习小组，几个人在一起学习，那时全国都掀起了读书热。而我们农村的孩子，更是把一切前途希望都寄托在读书身上，学习也相当努力刻苦。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与父亲都睡下了，却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附近的几位女同学，她们深夜来问一道数学题。父亲急忙起床讲解给她们听，又冒雨送她们回家。父亲回来后，点上一支烟，在书桌边沉思了许久，他对我说：“农村的孩子读书太不容易了，你一定要努力，好好珍惜学习啊！”那夜我失眠了，想着父亲的话，竟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之路了。
小学五年级最后一期，我们班的学生由原来的八十几名增加到一百零八名，老师们都称我们班的学生为“一百零八将”，中心校的校长来我们村小作毕业动员时对我们讲：“同学们，你们号称‘一百零八将’，这次毕业考试一定会考出好水平，希望你们都能爬上‘梁山’”。我们为这得来的美称激动不已。考试前的毕业会上，父亲讲了许多，讲到将与大家分别时，父亲竟有些哽咽了，有许多同学都哭了，有几名女同学更是泪流满面，呜咽不止。每当我想起这一幕，心中就会涌起一种难言的惆怅。
我们那一届是父亲最为辛苦的几年，而他的心血也没有白费，乡中学三个班的初一学生有一半是我们班的，区中学也来我们班挑了成绩好的去，那年我也被挑到了区中学。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特别高兴，带着我和哥哥到离家较远的“猫洞溪”钓了一天鱼，中午我们用泥巴包了鱼放在火里烧，美美地吃了一顿“野餐”。父亲还教我们唱“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父亲对我们一向是严肃的，可那天却显得非常和蔼可亲，我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代的模样。从那天开始，我懂得了父亲对我们寄予了怎样的希望，我们的成功给他带来的高兴超出了我们自己的喜悦。感谢父亲，给了我少年时的鼓励和希望；感谢父亲，给了我对人生简单美好生活的认识。
我进入区中学后，离家远了，每月回家一次，父亲管我的时间少了。在小学毕业那个假期里，父亲指导我学习完了初一的数学课程，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自学的习惯。父亲又教了一批学生，又开始了他的工作，而我也真正离开父亲、离开家开始求学生活了。
哥哥第一次高考失败了，给他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父亲却鼓励哥哥，要他继续复读学习，而他则更加辛勤地工作，更加省吃减用，一家人微薄的收入全花在了我们读书花费上。我也更加努学习，担心不能升学而辜负了父亲对我的希望。
父亲一直想让我考大学，也一直以严厉的要求对待我。进入初中后，每一个假期，我在父亲和哥哥的指导下，都自学完下一期数学、语文课程，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名列前茅。临近毕业考试时，父亲却病倒了，就医增加了家里的经济负担，我知道父亲背着我们借了一笔钱，可父亲仍要我考高中将来能升大学。望着父亲瘦削的脸，酸涩之感涌上我心头，我在那一瞬间决定报考中专，以期尽快毕业能找一个工作，帮助父亲分担负担，我抱着这样的心态报考了中专。后来父亲知道了很生气，但已无可挽回，我去参加考试的时候，父亲在病床上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说：“孩子，好好考，尽力考，以你的成绩，会成功的。”他给了我一份温暖，一份自信。
那次决定是我人生转折，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一所重点中专学校，哥哥考上了邻市的师范院校。那个假期，我和哥哥努力干活，以期能减少父母的劳累，每天虽累得疲倦不堪，可夜里我们一家人坐在小院里乘凉，谈着未来和希望，充满了幸福之情。
父亲送我到省城上学，帮我办理好入学手续后，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学校的饭堂里吃早餐，我只有一个碗，盛了一碗稀饭，父亲让我就稀饭吃馒头，而他则干啃着馒头，没有水，艰难地咽着。我心中十分不忍，让他喝粥，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我转过身，大颗的泪滴掉进碗里，我心里默默念叨：父亲，伟大的父亲，儿子该怎样来回报你的恩泽呢？他来不及在省城逛逛，就匆匆返回老家去了，因为那儿还有几十个学生等着他。
那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我送父亲到校门口，他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一个在人外边，一切都靠你自己了，要认真学习。”父亲的眼中，饱含了对我的期望之情，从那时开始，他就让我去学会独立生活，锻炼在这个社会中谋生的能力。而那时，我还不能细细体会，更无法真正理解。当他的背影消失在秋雨中时，一种孤单、惆怅之感立即涌满我心头，第一次开始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生活，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和口音，我竟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
后来，我离家上学，父亲再也没有送过我，而我也在读书生涯中长大成熟了，同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一样，与自己的父辈产生了某些隔阂，甚而有些从思想上轻视他们了。父亲与我交谈的时间少了，只每月按时给我寄生活费来，用他日渐衰弱的身体和微薄的工资支持我们兄弟俩读书，当我今天用自己的全部精力支撑着一个家庭时，我才发觉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体会了做父亲的责任与压力。
毕业后，我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回故乡的时间更少了，去年好不容易回家，与父亲呆得最多的时间也只是陪他到县城体检身体，而他与老朋友相遇时，还很高兴地把我介绍给他们，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很欣慰的，而我却只有自惭的心里，自己长大后并没能给父亲带来什么，可他却很幸福的样子……哦，父亲，我的父亲，我该怎样来回报你的恩泽呢？
今天，我终于有时间把父亲的每一封来信按时间先后整理出来，并重新阅读，父亲的来信有几十封，都是我离乡后到省城读书至今写的，读着其中的一些信，我竟泪流不止。每次收到家信，都牵动着我对他的思念之心。
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教师，还是一位农民，可他却受到故乡许多人的尊敬，他的德行也终生影响着我。而在他有生之年，我能给他最大安慰的，也许只有作这一篇文章来献给他，以示我对他的孝心吧。
编辑：陈翠
责任编辑：余凤
编审：吴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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