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江的盛夏,热浪裹着马路的焦糊味翻滚。公交维修车间像个巨大的金属蒸笼,空气里机油、金属和灰尘的味道被高温蒸得更加浓烈黏稠。
57岁的张永和站在一辆刚返场的公交车旁,寸头间花白的发茬被汗水浸得贴着头皮,像蒙了一层湿漉漉的盐霜。他微微佝偻着背,一身洗得泛白、此刻几乎被深色汗渍浸透的蓝色工装紧贴着皮肤。布满老茧和机油渍的手指,正小心地抚过一枚被太阳晒得烫手的刹车片边缘,动作轻缓而专注。在车间旋转的大风扇下,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滚落,砸在滚烫的地板上,瞬间没了踪影。
37年的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炙烤与敲打中沉淀。
活路要做得细 刹车片就是命门
“刹车片这东西,马虎不得。”张永和放下手中那把同样被晒得发烫的扳手,声音不高,带着金属摩擦声长久浸润后的沙哑和军人特有的沉稳。他说话前习惯性地停顿一下,似乎在等耳边的嗡鸣稍歇,也像在斟酌词句。
“天热,手滑,更要稳。”他身旁的工作台上,八片崭新的刹车片反射着刺眼的光。“一个车八个片,”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尖沾着黑油,轻轻点了点滚烫的金属,“一个片锚结实了,得要二十分钟。想想看,公交车,拉着一车人呢!”他重新拿起扳手,厚实的帆布手套早已湿透,每一次精准的拧紧,汗水都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在工装裤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37年前,脱下军装的他,一头扎进这冬冷夏热的车间。面对冰冷的钢铁和复杂的线路,一切从零开始。“啥子活路都要摸,”他回忆道,语速平缓,带着思考的痕迹,“焊接、打铁、摸结构……摸久了,才懂里面的‘门路’。”这“门路”,是车辆的生命线,也是安全的底线,高温下更容不得半点差池。
角落里停着一辆事故车,扭曲的钢板在热浪中仿佛冒着烟。张永和围着它缓慢踱步,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渗出,他时不时用袖口抹一下。目光却如探伤仪般冷静锐利,扫过每一处损伤。

“修事故车,就是跟它‘讲道理’,天再热,道理也得讲清楚。”他掂了掂那把磨得锃亮的榔头,“扳手、榔头、螺丝刀……工具要听使唤,心更要静,心静自然凉嘛。”
这份近乎苛刻的严谨,源自年轻时一次差点踩空受伤的教训。“那一下就像把我惊醒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干这行,眼到、心到、手到,差一步,都可能出大事,热迷糊了也不行。”安全,早已成为他骨髓里的烙印。
耳背了 日子照样往前奔
常年与金属的撞击、切割、摩擦声为伴,日积月累,声音悄悄从他的世界里流失了一部分。
此刻,车间巨大的轰鸣在高温下更显嘈杂。同事指着工具大声说了两遍,他才转过头,微微侧过那只听力稍好的耳朵,憨厚地笑笑,指指耳廓:“这个嘛,被那些年叮叮当当‘磨’的,小事!热得脑壳嗡嗡响,倒显得它安静了。”那笑容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朴素的坦然。

这微损的听力,如同工具箱里那把柄被汗水浸得发黑、磨得最光滑的螺丝刀,是职业无声颁发的勋章。
他拧开硕大的旧水壶,灌了几口凉白开,目光投向窗外白晃晃的烈日,望向那些刚清洗完、准备出发的新能源公交车:“你看,车越造越轻巧,空调也足,哪样不是在好起来?我们热一点,乘客就凉快一点。”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是几十年岁月沉淀出的纯然笃信,那是在钢铁、油污与酷暑中依然坚信生活向好的韧性。

脱下能拧出水的工装,生活的另一面才舒展开来。
篮球场上,汗水是另一种畅快;水塘边垂钓,宁静中自有清凉。“我就信一条,”他擦拭着心爱的钓竿,动作轻柔,眼神温和却坚定,“不管啥子事,热也好,难也罢,只要踏实朝前走,总能好起来。”
家里最安静的角落,珍藏着“公交好人”“优秀共产党员”的荣誉证书,它们的光泽,同车间里一辆辆经他手修复、重新安全驶上滚烫城市道路的公交车一道成为他心中的分量。那是他无声的勋章,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
岁月在张永和耳畔留下微弱的嗡鸣,却无法模糊他眼中那条清晰向前的路。
生活的刻度从不虚设——在扳手反复丈量的毫厘间,在损伤与修复的永恒拉锯中,时间终将显影出最质朴的答案:那为奔涌不息的城市生活默默托底的安全,正是平凡生命所能发出的最庄重的回响。
记者手记:
拧紧生活“螺丝”的人
走出蒸笼般的维修车间,热浪扑面而来,竟有一丝“凉爽”的错觉。回头看张永和师傅,他正弯着腰,专注地对付着下一个刹车片,湿透的脊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在这个酷热的夏天,我们谈论着“避暑”“纳凉”,谈论着空调房里的舒适。而“张永和”们正用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发烫的扳手,在汗水的浸透中,一遍遍拧紧关乎安全的螺栓。
城市的脉搏在高温下依然强劲跳动,正是因为有无数像张永和这样“平凡”的修理工人。他们或许不善言辞,甚至听力不再敏锐,但他们用滚烫的汗水和默默地付出,校准着生活的安全线,守护着城市最基本的运行秩序。
“张永和”们用最朴素的信念告诉我们:无论环境如何酷烈,总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拧紧生活的螺丝,确保一切,稳稳前行。
编辑:金艳
责任编辑:余凤
编审:喻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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