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展开纸色泛黄的自贡盐业契约，翻看被岁月封存的契约档案，在字里行间，我们不仅能感知曾经盐场的点滴，更能体会契约双方的财富梦想，感受民国社会“温良恭俭礼”的处世态度与“利益最大化”的商业追求。
民国时期，租赁火圈（火灶，也称锅口）煎盐是自贡盐场中极为常见、且十分频繁的经济活动，因而，形成了大量火圈租赁契约。上期重点介绍了一份签订于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的清代火圈租赁契约，本期笔者选择了一份签订于1929年（民国十八年）《永善灶经手胡绍章立承佃同富枧经手高云从、李兰芬名下六井火圈文约》，予以释文解读，以飨读者。
一、契约原文
原文：
“第一条 立承佃约人①永善灶经手人胡绍章，今凭证佃得同富枧经手高云从、李兰芬名下现煎火圈：②峰子岩龙源井火圈弍百陆拾捌（268）口、郭家坳龙旺井火圈壹百壹拾捌（118）口、土地坡漋盛井火圈拾柒（17）口、峰子岩双海井火圈柒（7）口、郭家坳全海井火圈弍拾肆（24）口，此五井共计火圈肆百叁拾肆（434）口，③议定一佃六年，每口火圈④安稳洋肆百元，每月每口称纳火租锅租⑤角洋⑥拾五元五角（15.5元）。其租三关均称。先称后烧，如租三关不称，主人将火圈接回。主人欠客稳洋，照第五条规定付还，两无异说。
第二条 ②又佃明土地坡双全井火圈柒拾陆（76）口，③自己巳年（1929年）九月初一起至庚午年（1930）冬月底为满限；郭家坳全海井火圈陆（6）口，③自己巳年（1929年）九月初一起至庚午年（1930）年捌（8）月底为满；土地坡漋盛井火圈弍（2）口，③自己巳年九月初一起至癸酉年（1933）七月底为满。三井共计火圈捌拾肆（84）口。每口④安稳租洋弍百（200）元。每月每口称纳锅火租角洋⑥拾五元五角（15.5元），闰月不算。三井火圈限满，应该主人续佃，成就仍佃与客人（胡绍章）煎烧③六年为限。锅火租仍照原议定称纳。如主人未佃，成就客人，照注明期限交还。年限远近不一，客人交还一口，少纳锅火租壹口照算。
第三条 龙源、龙旺、漋盛、双全、双海、全海共计陆（6）井共计火圈伍百壹拾捌（518）口至红土灶身，主人煎烧多年未能挖取，今佃与客人煎烧，限内客人亦不能挖取红土灶身。至（于）换圈子、捡平灶口，系办灶应有手续，主人现煎圈子每口批洋壹元，俟限满仍照原价批回，双方许可。
第四条 六井火圈共计伍百壹拾捌（518）口，现煎花盐锅肆百柒拾陆（476）口，另有锅样。主客各执壹纸存据。限满之日，客人照锅样交还。如有损坏，照市作价付洋；又，现煎巴盐锅肆拾弍（42）口，限满之日，围好交还。至于灶上铁器、动用家俱及柜房应用家俱，一切物品开单借用，如有损坏，照样赔还。各执壹纸点单存据。
第五条 ④主人共取客人稳洋拾玖万零肆百（190400）元。此款以陆（6）个比期交清，自八月底起至冬（月）半付楚。（该款）分作六年以拾捌（18）关在锅火租内迭扣，头关不扣，从二关起每关应进火租锅租内扣洋壹万元，拾柒关客人共计扣稳洋拾柒万（17万）元，下余稳洋弍万零肆百（20400）元，俟限满客人将火圈、盐锅、家俱动用交还主人，客人将稳洋领清，双方解约。
第六条 六年共计现煎火圈五百壹拾捌（518）口，如井有耽延，照厂规十日内主不认客，十日外主人照日敷补，自此客人接办，倘若兵患、天灾停厂等事，照全厂大市行事。⑦火力微旺，各听天命。如客并煎，听其自便；至于龙源、龙旺两井，如火力减少多数时，主客提出另议。
第七条 ②主人原有枧壹槽，由小溪河边码头起，沿途马车、楻桶、羊耳，安至郭家坳放各灶盐水济煎。进水窝子横安顺插，主人佃明，无人阻挡。上、中、下三塘，每年箍枧整费，由小溪至白坡止，客人不称枧租，整费归客人担负；主人又由张家山新佃就枧路壹槽，至峰子岩龙源井济煎，由主人安置完善。所有佃枧路、佃价及安枧一切用度用数多寡，由客人垫款，以十股派逗，主人应派三股，客人担负七股。限满之日，主人无息付还客人前垫三股之数。其有白坡至郭家坳之枧，如有枧路限满，主人负担续佃，客人垫款仍照十股均派。
第八条 ②主人现有全福枧运大坟包盐岩水济煎各灶。⑧今客人承佃接煎龙旺、全海、漋盛、双全四井之火圈，每日应煎盐岩水多寡，仍在全福枧过，照主人股东权，过价五仙照算。桶碗，以进水盐岩碗三百七十二（372）碗照算。过价按月付给。盐斤按月结明补楚，双方不得碍难等事。如出意外不利情形，枧商、灶商协商外过，不得异言。
第九条 ⑨主人大坟包裕隆井之水，翻运三百小担，其桶碗水价照大市结算，按月水清洋楚。
第十条 至于龙源、龙旺、漋盛三井大关、牛只、缴用、淘费及门户课洋、捐款、派逗、军饷一切等费，应该井主人自行担负，不与客人相涉。凡有枧灶纠葛等事，一力由主人负责。其有银钱来往、协商各件以经手人负责办理，以免紊乱。
第十一条 ②峰子岩龙源井新修巴盐仓一座，全归主人。即日修好交与客人堆放，每年称租角洋壹百元，限满照样交还。
第十二条 同富枧经手人高云从、李兰芬所有枧灶内事不清、外事不明，一力有经手二人负完全责任。永善灶经手人胡绍章限满之日，概由绍章负责交还。
第十三条 ②佃明峰子岩龙源井火圈弍拾肆（24）口 ，③自己巳年（1929）九月初一起至壬申年（1932年）三月底满共计三十一（31）个月，④共该锅火租角洋壹万壹千五百叁拾弍元（11532元），分作两关均交。③至于限满时，主人续佃成就，仍交与客人烧满六年为限，锅火租照原议定称纳。
以上十三条共成火圈五百肆拾弍（542）口，彼此双方遵守条件，特立承出弍纸，各执一纸存据。
凭证：李敬才 王和甫 胡铁华 倪烈光 郭梦芝 宋达廷 雷民心 华相如
民国十八年己巳年阴历八月十五（阳历九月十七号）”
二、契约词句释义
为方便读者了解这份民国中期自贡盐场的火圈租赁合约，笔者将该契约内九处核心条款予以标注，并用现代语汇和相关史料予以解读、释义。
契约交易双方①：此契约交易双方为“永善灶”与“同富枧”。
契约交易内容②：该契约载明，永善灶向同富枧租用了542口火灶，租用供应这些火灶的三条输卤枧路及枧管，即筱溪河边码头——郭家坳、（长土）张家山——峰子岩、（大安）大坟堡——郭家坳和峰子岩（全福枧）；租用了龙源井新建巴盐仓库一座；租用518口煎制花盐、巴盐的盐锅。
火灶租赁期限③：该契约中租用的542口火灶中，龙源井268口、龙旺井118口、漋盛井17口、双海井7口、全海井24口，合计434口火灶租期为从1929年（农历）9月起一佃六年。此外，双全井76口、全海井6口、漋盛井2口火灶和龙源井24口，合计108口火灶将分别于1930年、1932年、1933年到期。契约载明，火灶到期后由同富枧向原主人续租，并由永善灶继续经营，累计六年为限；如不能续租，则按锅口数量减少租金。由于所有火灶均处于生产状态，故没有清代契约中的“敷补年限”“让价帮修”的约定，但仍然保留了“闰月不算”、“十日内主不认客、十日外主人照日敷补”的约定。
租金付款方式 ④：该契约延续了清代“先预交现金、后分期付款”方式进行资金结算，并对“预交资金”取名为“安稳租”或“稳租”，相当于现今社会的“押金”。契约载明，永善灶向同富枧资金支付方式为：一是押金支付。518口火灶预交“安稳租”190400元，在当年农历八月十五至冬月十五间，均分六期交清。其他押金一次性付清；二是租金支付。以六年“三关”十八期，逐期按价足额支付租金。支付时除第一期外，每期付款扣除1万元，用以冲抵预交资金，累计冲抵十七期。期满后，待所有事项完清，主人（同富枧）将剩余的20400元和518口火灶的红土灶身押金518元一并退还。三是盐仓租金。永善灶租用盐仓每年缴租；四是特殊约定。契约第十三条约定，租用龙源井租期为31个月的24口火灶，不缴押金，租金分两期交齐。如能续租，则并入其他火灶分期予以缴款。
契约交易货币⑤：契约交易货币载明为“角洋”。
火灶租金总额⑥：契约载明，火灶租赁价格为每月每口15.5元。以此测算，该契约租用542口火灶中，租期六年的火灶共434口，租金为434*6*12*15.5=484344元；有待续佃的火灶108口，其中，双全井76口，已明确租期15个月，租价为76*15*15.5=17670元；全海井6口，已明确租期12个月，租价6*12*15.5=1116元；漋盛井2口，已明确租期47个月，租价2*47*15.5=1457元；龙源井24口，已明确租期31个月，租价24*31*15.5=11532元，合计31775元，共计516119。如成功续佃，其租金总额为542*6*12*15.5=604872。另，龙源井巴盐仓库一座租金为6*100=600元。该契约涉及租金总额在516719元——605472元之间。
火力变化约定⑦：自贡地下天然气，受多种因素影响，产气量发生强弱变化极为常见，这也是火灶租赁时的不可预见风险。契约载明，“火力微旺，各听天命”。但对于产量较大的龙源井、龙旺井，契约保留了“龙源、龙旺两井，如火力减少多数时，主客提出另议”的条款。
枧路使用约定⑧：作为出租方的同富枧，自建或租赁经营着多条枧路，为保证火灶煎盐的卤水供应充沛，永善灶向同富枧租用三条枧路。一是租用枧路、枧管，虽不付租金，但需每年全款垫支枧管修理费。期满时，按照主客3:7分摊，出租方退还枧管修理费中应承担部分资金。其中，枧路租期到期后，由出租方办理租用手续。二是卤水运价。出租方与他人合办的全福枧向各灶输送卤水运价（契约中的“过价”）按月支付，其价格享受股东优惠，即为每担五仙（银元货币单位为，元、角、仙）。三是卤水计量。契约还载明“以进水盐岩碗三百七十二（372）碗照算”，其意为每担卤水计量为盐岩碗372碗。
卤水购买约定⑨：契约载明，同富枧自办盐岩井裕隆井所产的卤水，按照300碗为一小担计重，按照盐场市场价每月进行结算。
三、契约评价
自贡盐业契约，以其独具区域特色的盐业生产、经营内容，阐释了中国原生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轨迹，成为研究中国近代商事制度演进的重要资料。本期《永善灶经手胡绍章立承佃同富枧经手高云从、李兰芬名下六井火圈文约》，为我们揭开了民国中期自贡盐场的方方面面：
——接近现代的商业契约 该契约全文1900余字，共有13个条款。文本上既有中国古代契约特色，也有现代商业合同的痕迹。一是在书写格式上，出现了类似现代商业合同中“将不同属性的核心内容，分条逐款书写”排列方式，也保留了古代契约的格式和文词,如启首的“立……约”、结尾的“承出弍纸，各执一纸存据”等。二是在权责约定上，新增了如 “银钱来往、协商各件以经手人负责办理，以免紊乱”（第十条）、双方责任划分（第十二条）等现代商业合同的内容，也保留古代契约中“闰月不算”“照日敷补”等习惯做法。三是在具体内容上，新增了“天灾、兵患”“火力减少多数”等不可抗拒事项的处理条款，其做法接近现代商业合同中的救济条款，特别是将“兵患”与“天灾”并列，说明了当时社会动荡，军队抢劫盐场财物绝非少数。
——金额巨大的超级合同 《永善灶经手胡绍章立承佃同富枧经手高云从、李兰芬名下六井火圈文约》，涉及火灶、盐仓的租金总额高达51万元以上。按照约定，作为租赁方的永善灶经手胡绍章，需在1929年八月至十一月的三个月内，分六次缴清190400元；并在当年春节前缴付518口火灶的第一期租金32116元。换言之，以胡绍章为经手人的企业，需1929年下半年筹措超过22万元的现金。仅这笔现金钱，如按照物价综合因素换算，相当于今天的3300万元以上；如按照上海工人工资换算，则相当于今天的8030—13300万元。因此，该契约无论从资金总额，还是短期筹措资金数量来看，无疑是一份金额巨大的“超级”合同。
——颇具规模的盐业企业 从契约签订双方分析，由高云从、李兰芬作为经手人的“同富枧”，自办有生产盐岩卤水的裕隆井，拥有龙源、龙旺、漋盛井的控制权，还拥有龙源井、龙旺井、漋盛井、双海井、全海井共434口火圈产权，租赁经营着双全井、全海井、漋盛井、龙源井的108口火灶；至少自建或租赁经营三条输送卤水枧路。这些枧路东西横穿大安、自流井、贡井，最终汇聚在现今的光大街峰子岩、郭家坳等区域，从其生产经营规模上看，这无疑是一家规模超大的盐业生产企业。而由胡绍章作为经手人的“永善灶”，能在短期内筹措大量资金，无疑是资本雄厚。
据有关史料记载，胡绍章（1887年——不详）上世纪二十年代曾出任自贡平民工厂厂长、担任过自井区正街街正、新街团副，1930年出任自流井盐区银行筹备处主任。上世纪三十年代，曾出任富荣东场灶商制盐公司经理。据贡井有关文史资料介绍，贡井大盐商余述怀在这一时期与胡绍章过往甚密，曾合办过龙源井、龙旺井。笔者推测，该契约中的“永善灶”，即余述怀借助胡绍章的资金筹措能力、胡绍章依靠余述怀的盐业生产管理经验合办的盐业生产企业。
——自贡盐场的“金融本币” 在契约中标明交易货币为“角洋”。所谓“角洋”，即以“角”为单位的小银币。1914年北洋政府颁布《国币条例》，确立银元为法定货币，角洋是银元的辅助货币。民国建立之初，银两、银元并行流通。1914年以后，银两逐步退出，银元成为主要货币。角洋作为银元的辅币，分为伍角、二角、一角三种，成色为银七铜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四川军阀割据，滥铸银元、铜元、军用券极为普遍。军阀私铸货币质量差、贬值快、使用区域经常受限。此时，为维护自身利益，面额小、成色稳定、军阀私铸较少的“角洋”，成为自贡盐场生产经营活动使用最多的货币，一度成为自贡盐业金融“本币”。
如今，一纸写满财富梦想的契约，早已褪去了“资本逐利”的商业外衣，如今成为后人了解盐场、见证历史变迁的史料，在其字里行间，无不展示着自贡盐商逐利生存的社会环境，折射出当年传统习俗与商业规则的混杂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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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档案均藏于自贡市档案馆）
编辑：刘汶林
责任编辑：余凤
编审：吴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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